却说刘备正式宣告将于正月十五之日,去往河南巡县。
临行前,赵云忽然告诉李翊,朝中有些大臣不太安分。
“相爷,云担心此次巡县,陛下与您都不在洛阳,朝局恐生变故。”
“如今吴魏虎视眈眈,西羌又不安分,若朝中再起纷争。”
“只怕又要生灵涂炭,百姓遭罪了。”
赵云叹了口气,说道。
李翊抬手止住他的话:
“……子龙所虑极是。”
“但灭吴大计,必须先考察河南民生恢复情况。”
“陛下虽未明说,但我知他心中已有伐吴之意,只是时机未到。”
赵云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相爷已向陛下进献灭吴之策了?”
“不错。”
李翊背着手,慨叹道:
“今天命在汉,吴魏之灭,只是时间问题。”
“此事说难不难,说易不易。”
“在那晚会谈之中,我曾提出分兵三路进军东吴的策略。”
“一路出江陵攻柴桑,一路出合肥攻濡须,一路出水军顺江而下。”
“但陛下以民生凋敝为由拒绝了。”
赵云沉吟半晌,感慨道:
“相爷如此进军,是欲一举灭掉吴国。”
“此策虽妙,但少说需动用二十万人,粮草辎重更是巨大。”
“确实需要河南、荆北等地提供充足补给。”
如果要伐吴,离不开河南的帮助。
因为真打起来,基本上只能从这里运粮。
为什么不从其他州郡运粮?
还是一个粮草损耗的问题。
河北再是富庶,等你运到江南去,都耗得差不多了。
其成本堪称天文数字。
依然是拿秦朝的琅琊运粮举例。
从徐州琅琊运粮到北河,两地直线距离一千多公里。
运粮队期间要翻过太行山和秦岭,经黄土高原进入内蒙古高原。
黄河来回渡两次。
这期间的损耗率高达惊人的99.5%。
也就说三十万斛粮草运过去,最后只能剩下两千斛不到。
当然,这只是一个比较极端的例子。
但也能从侧面反映出古代粮草损耗率之高。
也不怪诸葛孔明几乎每次伐北伐都输在粮草问题上了。
低效的运粮成本,在古代这个农业并不发达的社会,是十分要命的。
汉朝比之秦朝生产力虽然有所进步,但也没有跨越社会阶级。
目的地虽然也没有琅琊到北河那么远,但古代的粮食也不是无限保质期。
是很难长久储藏下去。
所以真跟吴国打起来,主要还是仰赖河南地区的供给。
这能极大的节省粮草运输成本。
转念一想,朝中或许也正是有有识之士察觉到了伐吴的时机。
知道河南士人有机会抬头了,才会在这时候开始躁动不安的吧?
“陛下拒绝伐吴,是为了体恤民力。”
“而此次巡县,名为考察民情,实为评估伐吴的物资基础。”
“原来如此。”
赵云恍然大悟,随即又忧心忡忡,“但洛阳这边……?”
“有鲁子敬和荀公达坐镇,短期内不会出大乱子。”
“这二人都是追随陛下多年,朝中威望甚高。”
“而我们此去河南,一两月便回,不会有事的。”
“况且……”
李翊话锋一转,接着说道:
“云长和益德都在京畿握有重兵。”
“二将军对陛下忠心耿耿,有他们在,宵小之徒翻不起什么大浪来。”
听到关羽、张飞的名字,赵云神色稍霁。
这两位开国老将的威望确实足以震慑任何心怀不轨者。
“好了,时候也不早了。”
“子龙也早些回去休息吧,过几日咱们便要去河南了。”
“嗯,相爷也多保重身体。”
赵云拱手一揖,辞别李翊。
又过几日,时值正月十五。
洛阳城外的官道上旌旗猎猎,三千羽林军列阵肃立。
晨曦微露时分,刘备的銮驾自洛阳城门缓缓驶出,汉旗在晨风中舒卷。
“陛下,河南诸县已接到旨意,沿途皆已备妥接驾事宜。”
李翊策马靠近銮驾,拱手禀报。
刘备微微颔首,从銮驾中探出半身。
“子玉啊,河南百姓苦曹贼久矣。”
“虽经五年休养,朕仍放心不下。”
“此番巡县,一为察看民生,二来……”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东南方向,“也该看看那两个孩子在封地做得如何了。”
赵云驱马上前,银甲在朝阳下泛着冷光,横枪抱拳说道:
“陛下,鲁王与梁王皆天资聪颖,又有良臣辅佐。”
“想必不会令陛下失望。”
刘备轻叹一声,伸手抚过腰间佩剑。
“子龙啊,治国非儿戏。”
“朕当年与云长、益德桃园结义之时,何曾想过能有今日?”
“如今……”
他话未说完,突然咳嗽起来,李翊连忙递上丝帕。
“陛下保重龙体。”
李翊眉头微蹙,“河南风大,不若回銮驾内歇息。”
刘备摆摆手,拭去嘴角水渍:
“无妨。”
“传令下去,加快行程,明日务必抵达鲁国。”
两日后,鲁国城外十里长亭。
十六岁的鲁王刘永身着绛纱王袍,头戴远游冠,率领鲁国文武百官列队等候。
春风拂过他的面庞,吹起冠上垂下的丝绦。
他身后,鲁国相诸葛瑾与一众属官皆肃立无声。
“报——圣驾已至五里外!”
斥候飞马来报。
刘永整了整衣冠,眼中闪过一丝紧张与期待。
这是他封王后首次于本国面圣。
自就藩以来,他励精图治,就等着今日向父皇展示政绩。
不多时,远处尘土飞扬,旌旗招展。
羽林军开道,刘备的銮驾缓缓驶来。
刘永连忙率众跪拜:
“儿臣刘永,恭迎父皇圣驾!”
“鲁国百官恭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銮驾停下,刘备在李翊搀扶下缓步走出。
他目光扫过跪伏在地的众人,最后停在刘永身上:
“平身。”
刘永起身,脸上洋溢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三步并作两步上前。
“父皇路途劳顿,儿臣已在王府备下酒宴,为父皇接风洗尘。”
说着,他竟直接掠过李翊与赵云,伸手欲扶刘备。
空气骤然凝固。
李翊面色如常,只是微微垂目。
赵云则挺直腰背,银甲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刘备脸色一沉,甩开刘永的手:
“永儿,你眼中可还有李相与赵将军?”
“儿臣……”
刘永一愣,这才意识到失礼。
“李相乃朕之肱骨,子龙更是朕的生死兄弟!”
刘备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锤。
“你待他们,当如待亲叔父一般!岂可如此无礼?”
刘永面红耳赤,连忙转向李翊与赵云,长揖到地:
“小王年少无知,冒犯二位叔父,万望海涵。”
你道刘永缘何如此失礼?
只因这小郎自小出生富贵,十一岁就封王,没受过什么挫折。
在自己的封国里,更是人人都让着他。
自然养成目中无人的性格。
但他还是怕自己爹的。
被刘备这么一提点,也是连忙向二人赔不是。
李翊还礼道:
“殿下折煞老臣了。”
“君臣有别,老臣岂敢当此大礼?”
赵云也抱拳道:
“殿下心系陛下,孝心可嘉,末将又怎会介意?”
刘备神色稍霁,但仍严厉说道:
“永儿,治国首重用人。”
“若无这些开国元勋辅佐,何来今日大汉?”
“你身为皇子,更要懂得礼贤下士的道理。”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刘永低头应道。
刘备这才点头,柔声道
“带路吧,朕要看看你的鲁国治理得如何。”
“喏。”
一行人正式进城。
入城途中,刘备故意放慢脚步。
与李翊、赵云并行,而让刘永在前引路。
当日傍晚,鲁王府灯火通明。
刘备端坐正堂,听取刘永及鲁国官员汇报政事。
李翊与赵云分坐两侧,其余官员按品阶大小排列。
“启禀陛下。”
国相诸葛瑾手持笏板出列。
“鲁国五县,去岁共收赋税三十万石,较前年增长两成。”
“开垦荒地五千亩,新增户数八百。”
刘备微微点头,这个政绩还勉强能看。
算是一份及格的答卷吧。
“民生恢复如何?曹贼当年在此屠戮甚重。”
刘备又接着问道。
“回禀父皇。”
刘永抢着答道,“儿臣减免赋税,鼓励农耕,现百姓已基本安居。”
“只是……”
他犹豫片刻,“有些村庄仍十室九空,儿臣已命人招揽流民填补。”
刘备不置可否,转向李翊:
“子玉以为如何?”
李翊沉吟道:
“鲁国地处中原,本应富庶。”
“如今虽见恢复,但距昔日繁荣尚远。”
“尤其……”
他看了刘永一眼,“作为孔子故里,文教之事似乎未见特别建树。”
言外之意,只是对刘永在教育事业方面搞得不好表示不满。
毕竟李翊执政以来,一直在倡导教育,鼓励兴办学校。
为的就是打好民间基础。
命令一下,哪个地方官员不是立马响应朝廷号召?
大肆兴办私塾、学校。
而鲁国这个地方有着丰厚的文化底蕴。
又有王子坐镇,按理说得到的国家补贴要远比其他郡县要多。
但这里的教育却十分落后。
沿途走来,几乎没看见几所私塾、学校。
刘备眼中精光一闪,沉声道:
“永儿,李相所言极是。”
“鲁地乃圣人之乡,当为天下文教表率。”
“朕观城中书声寥寥,何也?”
刘永额头见汗,支支吾吾答道:
“儿臣……儿臣注重农桑,文教之事确有疏忽。”
“糊涂!”
刘备拍案而起,“农桑固本,文教铸魂!”
“李相在洛阳大兴学校,各州郡纷纷效仿。”
“你这圣人之乡反倒落后,成何体统?!”
堂内鸦雀无声。
平日他们面对刘永时,无不小心翼翼,生怕说错一句话。
但今天见到真龙天子,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威严。
刘永被唬得跪伏在地,顿首道:
“儿臣知错,定当整改。”
刘备环视一眼堂内诸臣,长叹一声,语气稍缓:
“起来吧。”
刘永毕竟是一国之主,刘备也不想让儿子在众人面前太过折损面子。
“你年纪尚轻,有疏漏在所难免。”
“但记住,治国如烹小鲜,需文武并举,刚柔相济。”
他转向诸葛瑾,“子瑜,你为鲁国相,当多加辅佐。”
“用心教导才是。”
诸葛瑾连忙应诺:
“臣定当竭尽全力。”
宴会散后,夜深人静时。
刘备独坐行宫庭院。
月光如水,洒在他斑白的鬓角上。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他头也不回:
“永儿,这么晚了还不歇息?”
刘永捧着茶盏走近:
“父皇日理万机,儿臣特来奉茶。”
刘备接过茶盏,示意他坐下:
“白日里朕话说得重了,你可怨朕?”
“儿臣不敢。”
刘永低头,“父皇教诲,句句金玉。”
“那便好。”
刘备啜了口茶,语重心长地说道:
“永儿,你可知朕为何能三兴汉室?”
刘永摇头。
“非朕一人之力也。”
刘备目光悠远,“云长、益德、子玉、子龙……皆是肱骨之臣。”
“若无他们,朕纵有冲天之志,亦难成大事。”
他突然咳嗽起来,茶盏中的水面荡起涟漪。
刘永连忙为父亲抚背,“父皇保重龙体。”
刘备摆了摆手,表示无碍。
“朕老了,这是自然之理。”
“正因如此,才更需你等与老臣们和睦相处。”
他握住刘永的手,“记住,为君者,当知人善任。”
“李相老成谋国,子龙忠勇无双,他日……他日都是你们兄弟的倚仗。”
“只有善用他们,你们兄弟才能守护好高祖传下来的汉室江山。”
“父皇正是铭记此理,才得有今日天下。”
“我说的,你可都听明白了?”
刘备今年已是五十有八,两鬓霜白,额上皱纹如刀刻般深邃。
可唯有那双眼睛依然锐利如昔。
“儿臣……明白了。”
刘永作揖答道。
刘备转身欲走,又停住脚步:
“对了,你王弟刘理在梁国如何?”
刘永一怔,答曰:
“这……儿臣与王弟各守封地,少有往来。”
刘备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语重心长道: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朕还是那句话,朕虽然没有曹操、孙权那般多的宗室弟兄。”
“可却有着超乎宗室的手足兄弟情谊,若无他们,难有三兴伟业。”
“你的命已是极好,还有几个哥哥弟弟可以倚赖。”
“朕起兵之时,哪有这些?”
“朕希望你们……你们……都好。”
说完,他缓步走入内室,留下刘永一人在月光下愣神。
夜风拂过庭院,吹动刘永的衣袍。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不必回头便知是谁。
“子瑜先生,这么晚了,你怎的也不睡?”
刘永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
诸葛瑾缓步走近,在刘永身后三步处站定,拱手道:
“殿下未眠,老臣不敢先寐。”
刘永嘴角扯出一丝苦笑,回他看他:
“方才我与父皇的对话,你全都听见了?”
月光下,诸葛瑾的白须微微颤动,他垂目答道:
“殿下认为老臣听见了,老臣便听见了。”
“殿下认为老臣没听见,那老臣便没听见。”
“呵……”
刘永转身直视诸葛瑾,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子瑜啊子瑜,你这张嘴,比孔夫子的春秋笔法还要圆滑。”
他踱了两步,“那你且说说,我父皇今夜这番话,究竟是何意?”
诸葛瑾沉默如石,唯有夜风吹动他的衣袍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刘永见他不答,将话锋一转,问道:
“听闻令郎诸葛恪,被我那王弟征辟到梁国做骑都尉了?”
“不知此事确否?”
诸葛瑾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很快又恢复平静,一字一顿答:
“确有此事。”
“是孤待你不好吗?”
刘永声音陡然转冷,“为何令郎要去梁国为官?”
诸葛瑾深深一揖,解释道:
“……殿下明鉴。”
“犬子天生尚武,好骑马射箭。”
“鲁国乃圣人之乡,殿下以仁治国,文教昌明。”
“而梁国地处边陲,尚武之风浓厚。”
“犬子去梁国,恰如鱼得水,鸟入林,非关殿下待臣厚薄也。”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解释了儿子去向,又高情商地称赞了刘永的治国之道。
别看说梁鲁两国一文一武。
但治国向来讲究文治,刘备也倡导仁政。
此语只是明扬刘永。
果然,只见小王子面色稍霁。
但似乎又想起什么事来,脸色又很快阴沉下来。
“今日那李翊,当着我父皇和文武百官的面折辱于孤,令孤颜面尽失!”
刘永咬牙,一拳砸在身旁的石桌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
诸葛瑾眼观鼻,鼻观心,不发一言。
刘永继续发泄着不满:
“那李翊总是想一出,是一出。”
“前几年强推什么新币,要把我大汉用了四百年的五铢钱给换了,闹得民间是怨声载道。”
“前年又说要大兴学校,令各郡国做表率。”
“他可知河南历经曹贼屠戮,民生凋敝到什么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