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泥岭的雪粒子打在工坊窗纸上时,老周正在用桐油擦拭最后一套铸币模具。梨木模子经过三年打磨,早已包浆发亮,唯有"涂山官炉"四字的凹痕里,永远嵌着细密的银粉,像落满星子的夜空。学徒阿福抱着新收的碎银推门而入,肩头的积雪落在炭盆里,发出"滋滋"的响声。
"师傅,汶川送来的碎银,"阿福将牛皮袋放在铸币台上,碎银相撞的脆响惊醒了打盹的更夫,"老族长说,这是寨子里凑的娶亲钱。"老周戴上护目镜,镜片上的银焊点在火光下泛着微光——那是他昨夜修补时特意多焊的三道纹路,与新币边缘的毛边如出一辙。
他抓起把碎银凑近鼻尖,忽然皱眉:"有铅味。"指尖在验银石上一划,石面立刻显出青灰色痕迹。阿福慌忙解释:"是王猎户的聘礼,被山贼换了假币......"老周摆摆手,将碎银倒入熔银炉:"去把朱砂粉按七比三的比例铺炉底,"他的声音混着鼓风机的轰鸣,"娶亲钱不能带铅气,得用雪水浇铸。"
工坊角落的雪瓮里,去年的积雪正在融化,冰水顺着陶瓮的竹叶纹流进铜盆。老周亲自担起水桶,银质的桶箍与新币的竹叶纹相互映衬:"崇祯二年那场雪,"他对阿福说,"我师傅用雪水铸了五千枚军饷银,每枚都能在月光下照见长城的影子。"
更漏敲过四下,老周开始刻制黎明前的最后一套模具。刻刀在梨木上行走时,他忽然停住:"阿福,你可知道,为啥每炉模具都要刻十九道棱?"少年挠头,老周的刻刀已在模具边缘凿出细痕:"十九道,是青泥岭的险弯数,也是咱们涂山匠人闯过的祸事数。"
刀痕间不小心溢出的银粉,被老周小心收集在瓷碗里:"别小看这些银屑,"他指着碗中银光,"当年师傅们被官府克扣口粮,就靠扫银屑换窝头。"阿福看着师傅布满疤痕的手,忽然明白,那些深浅不一的刻痕,不是失误,是匠人用血汗写的铸币经。
模具刻至"炉"字时,老周忽然轻笑,在右下角多划了笔——不是竹叶,而是片麦穗。"下个月该春耕了,"他对阿福说,"让百姓摸着麦穗纹,就想起田里的青苗。"少年郑重地点头,将这道新纹刻进心里,如同刻进蜀地百姓对丰收的期盼。
当第一炉银浆注入模具,老周的戥子已在铸币台旁等候。新币出炉的瞬间,他伸手接住,不顾烫意便往戥子上放:"三钱六分,少一厘。"他皱眉将币投入炉中,火星溅在他袖口的补丁上,那里还缝着三年前的银屑,"娶亲钱要足秤,就像新媳妇的花轿要四平八稳。"
阿福看着师傅反复校验,忽然想起昨日在汶川看见的场景:盲眼阿婆用新币给孙子换药,指尖抚过币面时的安心神情。"师傅,"他忽然开口,"要是所有钱都像娶亲钱这般讲究......"老周打断他:"所有钱都该是娶亲钱,都该是救命钱,都该是让百姓睡得着的钱。"
验银石在币面划出的雪白色痕迹,被老周用毛笔拓在宣纸上,准备寄给成都的钱庄:"让他们知道,"他指着痕迹,"真币的银痕能保存三年,就像咱们的信誉,要经得住时间磨。"
五更天,工坊木门被撞开,赵猛带着护卫队闯入,斗篷上的积雪混着血迹滴落。老周看见他怀里的钱箱,箱角的朱砂印已被血水浸透:"青泥岭的雪,"赵猛哑着嗓子,"染不红咱们的新币。"
钱箱打开的瞬间,银光映得满室雪亮。老周逐枚查验,发现枚新币边缘嵌着半截箭簇:"是私铸坊的弩箭。"他摸着箭簇留下的凹痕,忽然笑了:"这道痕,就叫‘护钱纹’。"赵猛愣住,老周已将箭簇熔进银料:"让每炉钱都带着护卫的血,这样的钱,百姓拿在手里更踏实。"
护卫队员们围拢过来,每人掏出枚带伤的新币。李老四的币面有道刀疤,张老三的币角缺了小块——这些残缺的银钱,在炉火中重新熔铸时,竟形成了独特的花纹。"就按这些伤痕刻模,"老周忽然决定,"让每枚新币都记住,是谁用命护着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