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政看向我,眼神里带着询问,似乎已经完全将“向导”的职责交给了我。
我看着周围。
旋转茶杯的体验显然没有让她产生“刺激”或“好玩”的常规感受。也许……需要一点更直观的?
我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了不远处一个巨大的、被做成冰淇淋圣代形状的亭子。
色彩缤纷的巨型甜筒模型上,点缀着“草莓”、“巧克力”、“香草”、“抹茶”等巨大的装饰球,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排队的人不少,但移动速度很快。
“要不要……试试那个?”
我指了指冰淇淋亭,
“据说这里的华夫筒是乐园一绝。”
春政顺着我的目光看去,眼神在那巨大的“冰淇淋圣代”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确认那并非某种奇特的建筑。
她点了点头:“好。”
排队的队伍里弥漫着浓郁的奶油、巧克力和水果的甜香。
轮到我们时,我点了两份招牌的“星光圣代”——
巨大的华夫筒里塞满了香草冰淇淋球,淋上浓郁的巧克力酱,再点缀着彩色的糖粒和一颗鲜红的樱桃。
我把其中一份递给春政。
她双手接过,看着手中这个比她手掌还大的、冒着丝丝冷气的甜筒,眼神里带着一丝新奇和…
谨慎?
仿佛在对待一件需要仔细研究的艺术品。
这种冰淇淋,爱德华兹先生的店里应该没有。
她学着旁边人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尝试着舔了一口顶端的冰淇淋。
冰凉甜腻的触感让她微微睁大了眼睛,那沉静的面容上终于出现了一丝符合她外表年龄的、真实的、细微的惊讶。
“……很凉。”
她轻声说,然后又低头看了看那融化的边缘,
“也很甜。”
看着她那副认真品尝、带着点研究意味的样子,我不由得笑了出来。
阳光照在她微微低垂的睫毛上,在脸颊投下淡淡的阴影。
这一刻,她身上那种超越年龄的沉静似乎淡去了些许,显露出一种难得的、属于少女的懵懂和可爱。
我们拿着冰淇淋,沿着喧闹的主干道慢慢走着。
巨大的过山车轨道在不远处划出惊心动魄的弧线,载着乘客的尖叫呼啸而过,带起一阵强劲的气流,吹得周遭的侏罗纪宣传旗帜猎猎作响。
她微微侧身,避开了那股强风,但目光却追随着那钢铁巨龙远去的身影,若有所思。
“那种……速度极快、上下翻飞的设施,”
她看着过山车消失在轨道的最高点,然后猛地俯冲而下,引发又一阵尖叫浪潮,
“便是您之前提到的‘刺激’所在吗?”
“嗯,那是过山车,算是这里最刺激的项目之一了。”
我点头,看着那令人心跳加速的轨迹,
“速度快,落差大,很多人喜欢那种失重和肾上腺素飙升的感觉。”
春政安静地看着,直到那列车再次平稳驶入站台。
她转回头,咬了一口已经开始融化的冰淇淋边缘,淡绿色的眼眸里映着远处设施闪烁的灯光。
“速度与高度,确实能激发人心深处的悸动。”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分析,
“就像面对湍急的瀑布或险峻的山崖,本能会感到敬畏与…兴奋?”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然后看向我,眼神清澈:
“小林阁下,想试试那个刺激的...过山车吗?”
春政的目光依旧追随着那蜿蜒的钢铁轨道,带着纯粹的好奇。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又一趟列车正尖叫着俯冲而下,左肩仿佛被那景象唤醒了似的,隐隐泛起酸胀。
我下意识揉了揉肩头,挤出一点笑容:“那个啊…刺激是刺激,不过按经验之谈,这种压轴大戏一般都放最后坐。一下子把‘顶峰体验’用掉,后面怕是什么都提不起劲儿了。”
春政闻言,目光从过山车收回,落在我揉肩的动作上,随即了然地点点头,淡绿色的眸子里掠过一丝理解:
“原来如此。登高山也需步步留力,把最陡峭的山崖留在最后登临,才有回味之趣。”
她不再执着于过山车,视线在周围密集喧闹的设施间缓缓游移,像是在寻找什么特定的目标。
片刻后,她的目光定格在不远处一个造型如同巨大橡树、枝叶由无数七彩灯珠缀成的游乐设施上——那是旋转飞椅。
无数条悬吊的藤蔓秋千从“树冠”垂落,乘客坐在上面,随着旋转缓缓升高,如同飞舞在星空森林中的精灵。
“那个,”
春政指着旋转飞椅,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像是被那份悬空感轻盈的画面所吸引,
“看起来…像是在风里飘着?不如先试试那个?”
“好主意!”
我欣然同意。旋转飞椅比茶杯高了不少,能看到更远的景色,又不像过山车那样狂暴,正好适合她。
排队时间不长,很快就轮到我们。
选了两架相邻的“藤蔓秋千”。
当座位缓缓上升,脚下的喧嚣似乎被稍微推开了一层。
风更直接地拂过面颊,吹得春政发丝轻扬。
她双手轻轻抓住身前的安全杆,身体放松地依靠在椅背上,目光沉静地俯瞰着下方色彩斑斓涌动、设施起落闪动的偌大乐园全景。
升至最高点时,视野豁然开朗,远方的城市轮廓线和更远处的青山都隐约可见。
微风带来了远方更纯净的、融合了青草与阳光的气息,暂时冲淡了下方浓稠的甜腻与烧烤味。
春政微微侧过头,看向我,唇角向上弯起一个满足而安宁的弧度:
“高处看,真是别有一番天地。风很舒服。”
她的声音在风声里很轻,却清晰悦耳。
缓缓下降,重新踏上地面。空气中又弥漫开各种食物的香气。
经过一个制作巨大棉花糖的小摊,看着蓬松如云的彩云在师傅手中翻卷成形,连空气中都飘散起甜蜜的焦糖气息。
我买了一支蓝粉相间的巨大棉花糖递给她。
春政再次小心接过,好奇地用手指戳了戳那绵软轻飘的糖絮,又小心地撕下蓬松的一角放入口中。
那细腻的甜味化开时,她的眼睛满足地微微眯起,难得地流露出符合年龄的惬意。
我们就这样一人举着一个巨大的棉花糖,找了乐园里一处相对不那么拥挤的、临近一片小型景观池塘的长椅坐下。
池塘里飘着睡莲,几尾锦鲤悠然地摆尾,人造喷泉的水雾带来了些许凉意。
虽然背景音依然喧闹,但这里总算有了一丝短暂喘息的缝隙。
我们并排坐着,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咀嚼着口中的甜味。空气安静了片刻,只有棉花糖被撕扯的细微声响。看着身边春政沉静吃着棉花糖的侧脸,那份属于她的恬淡气质在这种略显喧嚣的背景中显得格外特别。
我不由得想到信长她们。
“春政小姐,”
我斟酌着开口,声音也放得平缓,
“之前…你说不太明白游乐场是什么样子。其实我一直有点好奇…你和信长阁下,还有晴斗、日向她们不是也常在一起行动吗?她们应该也见识过不少‘热闹’地方,怎么没让她们带你来玩?”
春政撕棉花糖的动作停了一下。
她没有立刻回答,目光依旧望着池中游弋的锦鲤,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过了一会儿,她才慢慢开口,声音比平时更轻、更平,带着一种遥远感:
“信长阁下…她们都很照顾在下。”
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确切的词句,
“愿意和我这个来路不明,甚至…连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都记不清的人做朋友。”
我的心头微微一紧。
她缓缓转过头,看向我,淡绿色的眼眸清澈依旧,但深处却仿佛藏着一片未曾照亮的迷雾。
“没有记忆,没有归处。”
她的话语平静得像是在叙述别人的事情,
“只是醒来时在一座公园附近,茫然无措…像一片无根的落叶。”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似乎在透过我,看到了那个初遇的时刻。
“就在那时…阁下出现了。”
她的声音里注入了一丝极淡的、却真实可触的暖意。
“在下还记得那个下午,风也有些凉。您…从那个红色箱子里,”
她微微侧头,似乎在回忆自动售货机的样子,
“拿出了一份金平糖,”
她看着手中蓬松的棉花糖,嘴角微微弯起一点弧度,仿佛那丝甜味唤醒了记忆里的另一份滋味。
“递给了当时茫然、连话都说不利索的在下。”
她的声音轻柔,
“那份味道,很甜,很暖…像是一点点把冻结的东西化开了。”
“也正是因为遇见阁下,后来才得以认识信长阁下她们,才有了…容身之处。”
她补充道,语气带着真诚的感激。
“说到容身之处…”
我接上话,
“你刚才提到爱德华兹先生收留了你?我看你在他店里帮忙做得很好。”
我回想起她和那位沉默寡言但手艺精湛的咖啡店绅士相处的场景,虽然交流不多,但彼此间有种奇特的默契和尊重。
提到爱德华兹先生,春政的神情明显柔和了许多。
“嗯,”
她轻轻点头,语气中带着敬意,
“爱德华兹先生…他是个很严肃的人,但心思很细。他没有问太多在下的来历,只是在下那时身无分文,又不知该往何处去…他就说店里缺个帮手,问在下愿不愿意学点手艺。包三餐,也有一份很微薄的薪水,还能住在店后的小阁楼里。”
她将手中融化的棉花糖轻轻卷了卷,继续道:
“与其说是收留…更像是给了在下一条可以自己走的路,一个…可以立足的点。在那里打打下手,整理柜台,学着记那些西点的名字和分量…日子很简单,也很踏实。爱德华兹先生话很少,要求却很严格,他对点心品质的坚持…让在下学到了什么是‘本分’。他人虽然看着冷硬,但从不苛责在下笨拙,晚上也总会默默把当日没卖完但还完好的小份甜点,留给在下当夜宵。最后还帮忙让我进入常青学园学习……”
她的描述让我脑海中浮现出那位身材高大、常在烘焙间沉默忙碌的背影。
他们之间确实没有过分的热络,却有一种建立在“认真做事”基础上的、牢靠而无声的信赖与关照,像是冬日里壁炉边各自专注的人,无需言语也能感知到对方的温度。
春政抬起头,目光清澈地看向我,带着一种终于触及核心的坦然:
“所以今天…邀请阁下来这里,其实是想表达在下的谢意。”
她顿了顿,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声音又轻了些:
“金平糖的恩情,指引的缘分,还有…这难得的立足之地。在下一直记在心里。可思来想去,不知如何回报。钱财太过单薄,其他…似乎又无从着手。”
她微微低了低头,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那支小小的棉花糖棒,
“直到…听到客人们谈论这座星光乐园……”
她抬头看向我,淡绿色的眼眸在池塘的反光下显得异常明亮,带着一种近乎赤诚的认真,
“在下想,既然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新奇,那请阁下一同前来探索,或许…是最能表达心意的方式了。”
她的声音恢复了些许平日的淡然,但眉宇间那份深重的疏离感,似乎被刚刚的倾诉悄然融化了一部分,
“休息好了。那件刺激的‘最后大戏’就留待稍后,”
她侧过头看我,眼中重新燃起一点探索的光,
“那么…下一个热闹,就麻烦阁下再带我去看看了?”
她的笑容这次真切了许多,在午后的光影里,带着一丝卸下某种重负后的轻盈期待,再次汇入那片色彩与声浪的洪流中。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