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这龙椅坐久了,连当年气吞万里的胆魄都消磨尽了?”
“益德!”
关羽连忙将之按住,厉声喝止。
“御前不可失仪!!”
刘备面色骤沉,沉声对关羽说道:
“云长,先带益德下去醒醒酒。”
又对赵云道,“子龙也且退下,朕与李相要单独叙话。”
待众人退出,殿内唯余更漏滴答。
刘备起身踱至窗前,望着檐角悬月。
他卸下帝王威仪,忽然换了称呼:
“……子玉啊,这里没有外人了,只有你我君臣二人。”
刘备忽然转身,目光灼灼地看着李翊。
“朕跟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李翊正襟危坐的姿势微微一松,连忙起身行礼。
“臣聆听圣训。”
“免礼。”
刘备摆摆手,示意他坐下。
“说实在的,朕今年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快满六十了。”
“到了朕这个年岁,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
“陛下!”
李翊声音微颤,“陛下春秋正盛,必能享寿无疆。”
刘备闻言大笑,笑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子玉啊,你我相交二十多年,何必说这些恭维之话?”
他摇摇头,眼中闪过一丝落寞。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朕又岂会不知,这世间安有万寿无疆之人?”
李翊默然。
他望着眼前这位曾经意气风发的乱世枭雄,如今虽登九五之尊,眉宇间却添了几分疲惫。
“益德说的话,倒也不全错。”
刘备踱步到窗前,望着夜空中的星辰。
“自当了皇帝后,朕便觉得很多事,都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去做。”
“作为天下共主,朕做任何事都要小心翼翼。”
“得到的越多,顾虑地也就越多。”
“朕的精力的确不如以前那般旺盛了,很多事想做,却也有心无力。”
“朕所盼的,就是趁着还有劲儿,把一些该做的事情给做了。”
李翊竖耳聆听,斟酌着词句说道:
“陛下肩负天下重任,自然要三思而行。”
“此乃明君之道。”
“明君?呵呵。”
刘备苦笑道:
“朕手下的臣子,他们既是我的助手,也是我的兄弟朋友。”
“他们都指着朕吃饭,朕是绝不会亏待兄弟的。”
“想必爱卿比朕更清楚这一点。”
“古人云,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可朕却想着既要又要,明明有些事做了会更好,可朕却不忍去做。”
李翊听出话中有话,试探道:
“陛下可是为伐吴之事忧心?”
“爱卿果然懂朕。”
刘备转身,眼中精光一闪。
“想必你也看出来了,朝中那些反对伐吴的人。”
“就是怕新贵们上来顶替他们的位置。”
“不论是伐吴也好,亦或者灭魏也好,这都不是军事问题。”
“朕也不觉得吴逆魏贼,仍有实力与天朝抗衡。”
“只是……朕身为一国之君,万民之主,需要会其他事情考虑。”
刘备神色一滞,又是一声长叹
“阿斗这孩子性格仁厚善良,他若是上位了,那朕非常担心他压不住手下那帮大臣。”
李翊点头。
刘禅今年十七岁,虽经名师教导,但性格过于温顺,缺乏其父的枭雄之气。
“……白日你也瞧见了。”
“朕虽未表态,但朝中反对之声极多,刘禅又不像朕年轻时经过什么大风大浪。”
“群臣一施压,他就会被唬住。”
刘备眉头紧锁。
为了阿斗成为一个合格的守成之君,刘备真的尽力了。
自己亲自教育,让鲁肃教育,让孟玉公徐璆教育。
再送到河北交给李翊教育。
这么多年过去了,大家都尽力了。
值得庆幸的是,阿斗这孩子心性不坏,相反非常仁厚。
算是符合刘备主张仁德的政治主张。
但唯有一点,就是阿斗有讨好型人格,有些好好先生。
似乎盼着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但世间又岂有尽善尽美之事呢?
“有些事情不能一味逃避,太子终究是面对现实的。”
李翊轻声道,“您不可能庇佑他一辈子。”
“子玉说的是。”
刘备苦笑一声:
“朕还记得当年把刘禅这孩子托给你教育了几年,你确实懂得因材施教,扬长避短。”
“让阿斗这孩子的仁厚性格发挥到了极致。”
李翊想起当年教导刘禅的情景。那孩子天资不算出众,但心地纯良,对师长极为恭敬。
他曾尝试教授其权谋之术,却发现刘禅眼中常露不忍之色。
或许这也和刘禅的成长环境有关。
他的一生实在是太顺了,含着金汤匙出生,一生没有经历过什么挫折。
不管遇着什么困难,
他的皇帝父亲,四世三公的皇后母亲,国家二把手的首相义父、国家元帅级的二叔、三叔,还有掌管中央警卫部队的赵叔,都会帮他顶着。
尽管采取了很多措施和方法,
但本就是出生在顶点的人物,又如何能够让他从头体验一步一步登上顶点的滋味呢?
丑小鸭能变白天鹅不是因为它有多努力,而是因为它本就是天鹅。
努力、背景、天赋这三者谁更重要?
答:努力谁都会。
但背景和天赋却不是谁都有。
许多人努力了一辈子,却仅仅只能达到别人更出生时的起点。
有些东西,真的不能强求。
“朕似乎又在阿斗这孩子身上寄予了太多不切实际的东西。”
刘备继续道,“这孩子压力估计也很大吧。”
“现在他已经十七岁了,估计已经定性了。”
“不管将来之事如何,至少我们……都尽力了。”
殿内一时寂静。
夜风吹动烛火,在两人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朕认为李相适才那句话说的很对,一味的逃避终究不是办法。”
刘备突然正色道。
“所以朕单独留下你,就是想问你一句话。”
李翊屏息以待。
“假如朕哪天不在了,你能守住汉室江山吗?”
这问题如雷霆般劈下。
李翊身形一震,衣袖下的手指微微一颤。
他立刻离席下拜,顿首道:
“臣肝脑涂地也会守住我汉室江山!”
“朕不是要你肝脑涂地。”
刘备的声音出奇地平静,“朕是问你能不能守住。”
李翊额头触地,感受到青石地板的冰凉。
这一刻,二十余年的往事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过——
徐州初识时刘备豪气干云的模样;
淮南决战寿春时对着地图彻夜不眠的身影;
官渡之战时仗剑而行的背影;
往事追逐,一幕幕,在翻覆。
“臣……”
李翊深吸一口气,朗声答:
“臣会竭尽自己的所能,守住臣与陛下一起打下的汉室江山。”
两次回答,李翊都没说他一定能守住,而是说他一定竭尽全力。
但最后一句话,李翊刻意强调了一起打的汉室江山。
“一起打下”这四个字,
不是普通的君臣问答,而是生死之交的承诺。
刘备闻言,眼中似有泪光闪动。
他们两个相识于患难之中,既要共患难,也要共享福。
“好,好。”
刘备不再继续追问下去。
只是连说两个好字,伸手扶起李翊。
“有爱卿这句话,那朕就放心了。”
两人相视一笑,多少未尽之言,都在这一笑之中。
到了刘备这个年纪,他已经非常成功了。
多少君主晚年落得个昏君之名?
把前半生的积累的名誉毁之殆尽。
眼下的刘备,更多是希望能够平稳落地。
他不希望后世指责他薄待兄弟。
杀开国功臣这种事,刘备是打死也不会做的。
逼得手下臣子,行“萧何自污”故事,行“张良归隐”故事。
这种良弓藏,走狗烹之事,刘备是更不会去做的。
但只要是一个稍微成熟的政治家都清楚,如果不收拾一些权臣。
那皇权是百分百会受到影响的。
对此,刘备只能是选择去相信后人的智慧。
但偏偏刘禅又是一个宅心仁厚之人,估计很容易被手下人“欺负”。
为此,刘备只能寄希望于李翊身上了。
李翊毕竟比自己年轻许多。
他的威望、人脉、手段能力在齐汉一朝都是极致。
最最重要的是,刘备相信李翊,正如他相信自己一般。
“既卿既力主伐吴,朕自当允之。”
刘备背着手,感慨道:
“然朕尚有一问——”
“朝中力阻伐吴者,皆忧己利受损。”
“卿今在朝一言九鼎,伐吴后必有新进分卿权柄。”
“卿为何仍力主伐吴?”
李翊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淡然的笑意。
“得何足喜,失何足忧。”
他轻声说道,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陛下曾经说起业之初也未料想到会有今日之局面。”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刘备,仿佛看向遥远的过去。
“其实臣自追随陛下以来,也未想过会有今日之局面。”
“倘若朕手下之人,皆如爱卿这般,拿得起放得下。”
“朕也就不会如此为难了。”
刘备长叹一声,眼中流露出罕见的疲惫。
“可惜这世间不能多几个李子玉。”
李翊摇摇头,正色道:
“臣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责任。”
他直视刘备,目光坚定。
“陛下既然已经三兴汉室,也该轮到您来履行自己的历史责任了。”
“历史责任……”
刘备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忽然觉得肩上的担子前所未有的沉重。
“哈哈哈,好!”
刘备突然大笑,笑声中充满豪迈。
“那就让我们这几个老家伙再努努力,争取为后人争得一片净土!”
“善!”
李翊也笑了。
“便容吾等老朽再效微力,为后人开净土可也!”
伐吴之事总算敲定,眼下已是深夜。
李翊回到相府时,正打算休息。
忽闻得府门外传来马儿嘶鸣之声,便起身去看。
原来是淮南有书信送到。
深更半夜送来,想必是加急之件。
管事的见李翊来了,便躬身说:
“这些小事,不劳相爷亲自出府。”
“我给您送到房里去便是。”
李翊道一声无妨,反正他也还未睡下。
于是拆开信笺,打开来看,果不其然是陈登写的。
其书略曰:
“子玉贤弟如晤:”
“自洛阳一别,倏忽六载。”
“兄镇淮南,虽无建树,然水土甚宜,鱼米丰饶,颇足自适。”
“每登寿春城楼,南望大江,烟波浩渺,未尝不忆昔年与弟并辔驰骋、共论天下之事。”
“今海畔渔人献异鱼,肉若凝脂,鲜嫩异常。”
“兄尝作脍,佐以姜醋,风味绝佳。”
“特命人贮冰匣中,星夜驰送洛阳。”
“愿弟亦得尝此江海之珍,稍慰阔别之思。”
读到这儿,李翊看了眼使者旁边的匣子。
暗想这大夏天的,送冰匣子过来能不化了吗?
使者看出李翊心中所想,忙解释道:
“相爷宽心,小人自领了陈征南的命令后,便星夜兼程往洛阳赶。”
“每至一处驿站,必往地窖里更换。”
“眼下鱼肉应该还未腐坏,这是陈征南的一片心意。”
嗯……
李翊微一颔首,对身旁管事道:
“你带他将匣子储在冰窖里吧,然后带他去府库领赏。”
“喏。”
管事一躬身,冲那使者说道:
“使君这边请。”
李翊也转身回府,他虽然一直跟陈登保持着书信往来。
但很少见着陈登星夜夹加急给自己写信。
里面肯定另有要事,于是借着烛光接着往下读。
“近闻朝中有伐吴之议,此诚国家大计,兄不敢妄言。”
“然愚兄经营淮南二十余载,水军舟楫,日夜操练,未尝懈怠。”
“倘天子诏下,兄当率麾下将士,顺流而下,直指建业,必不负朝廷所托。”
“唯弟身居枢要,参赞庙谟,于伐吴之期、进兵之略,所知必详。”
“若蒙不弃,望赐一二。”
“使兄得以早备粮秣,整饬舟师,免误军机。”
“此外,愚兄斗胆相请——”
“此番伐吴,若朝廷需择将帅,愿弟于御前力荐,使兄得专征伐之权。”
“前番征讨汝南,朝中遣使假节,督统诸军。”
“然事权不一,反误战机。”
“更有将帅不和之事发生。”
“若使兄得总淮南之众,必当竭股肱之力,为陛下荡平东南。”
“弟素知兄志,万望成全!”
“书短情长,不胜翘盼。”
“鱼脍至日,望弟细品,如共宴饮。”
“兄登再拜。”
陈登这份信全程都没有称职务,始终是以兄弟相称。
他也知道,跟李翊打感情牌是最有用的。
洛阳朝廷有新贵渴望更上一层楼,淮南诸将又何尝不渴望进步呢?
横扫江南一直是陈登毕生的志向。
今年他也已经五十五了,早就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了。
如果不在最后争取这一次伐吴的机会,那他一定会抱憾终身,死不瞑目的。
“伐吴之事,牵扯到太多人的利益了。”
“这便是陛下你所顾虑的事么?”
李翊深吸一口气,幽幽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