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宫前的雪地里,那一片压抑的呜咽和请罪声,终于随着康熙御辇的离去而渐渐消散,只剩下寒风刮过光秃枝丫的呜咽,还有雪地上深深浅浅、被体温融出又迅速冻结的狼狈印痕。
苏研站在殿门内,看着宫人们沉默而迅速地清扫庭院,泼洒清水冲刷那些象征着耻辱的痕迹。冰水混着残雪,很快将一切污浊覆盖,冻成一片光滑冷硬的琉璃面,映着承乾宫紧闭的偏殿门窗,也映着她自己没什么表情的脸。
“娘娘,天寒,进去吧。”阿槿捧着手炉,声音里还带着未散尽的惊悸。
苏研没动。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袖口细腻的苏绣缠枝纹,那冰冷的触感让她想起康熙临走前那句听似恩典、实为枷锁的“继续督造”。信任?那审视的目光,比殿外的寒风更刺骨。荣妃的好转……她总觉得那安静里透着股说不出的怪异,像暴风雪前短暂的死寂。这深宫里的病,根子怕不是几味假药,而是那盘根错节、见不得光的人心。
几日后,一道凤诏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在后宫激起了远比风雪更汹涌的波澜。
康熙十三年正月,圣旨明发:册封辅政大臣遏必隆之女,钮祜禄·婉莹,为皇后!入主坤宁宫!
圣旨煌煌,金册凤印,煊赫尊荣,一时无两。然而,这泼天的荣耀落在新皇后钮祜禄·婉莹的肩头,却沉甸甸地压着挥之不散的阴翳。
坤宁宫正殿,大婚的喜庆红绸尚未撤去,空气里还残留着浓郁的合卺酒香和名贵熏香的气息。一身明黄凤袍、头戴点翠镶珠朝冠的新皇后端坐在宽大的凤椅上,仪态端方,眉眼间是无可挑剔的贵气与威仪。只是,那挺得过于笔直的脊背,和搁在膝上、指节微微发白的手,泄露了她紧绷的心弦。
下方两侧,满蒙汉三旗有头有脸的妃嫔、宗室福晋、诰命夫人,依着品级高低,黑压压跪了一地,口中齐诵:“臣妾(奴才)等恭贺皇后娘娘正位中宫,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声音整齐洪亮,回荡在雕梁画栋的大殿里。
芳仪皇后微微抬手,唇角勾起恰到好处的弧度,声音清越而沉稳:“诸位请起。”目光缓缓扫过下方起身的众人,掠过一张张或恭敬、或艳羡、或隐含探究的脸。当她的视线触及站在妃嫔前列、那个穿着素净月白宫装的身影时——她的庶妹,宁妃钮祜禄·婉宁——婉莹的心尖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果然,几乎是起身的衣料窸窣声刚歇,一个略带尖锐、带着明显关外口音的女声便响了起来,不大不小,却足以让殿内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实乃我大清之福!只是……”说话的是一位蒙古郡王福晋,她脸上堆着笑,眼神却瞟向苏研的方向,“臣妇听闻,如今六宫庶务,竟是由宁妃娘娘‘协理’着?这……皇后娘娘新正位,凤印在手,还需旁人‘协理’?莫不是……宁妃娘娘太过能干,连皇后娘娘都……”
她故意拖长了调子,后面的话没说出口,但那意思再明白不过——皇后无能,才需庶妹代劳!这简直是把“鸠占鹊巢”、“牝鸡司晨”的帽子,明晃晃地往芳仪和苏研头上扣!
殿内的空气瞬间凝滞。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带着看戏的兴味、幸灾乐祸的揣测、以及不易察觉的鄙夷,齐刷刷地钉在苏研身上,更有不少悄然打量着高坐上首的皇后。
婉莹皇后的脸色瞬间白了一下,搁在扶手上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几乎要掐进紫檀木里。她强撑着皇后的威仪,正要开口斥责,却听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已经响起。
“福晋此言差矣。”苏研微微上前半步,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的怒意,只有一片沉静的坦然。她甚至对着那蒙古福晋的方向略略颔首,姿态无可挑剔,“皇后娘娘初掌凤印,统摄六宫,千头万绪。臣妾承蒙皇上与娘娘信任,协理些许琐碎庶务,不过是尽本分,为娘娘分忧罢了。娘娘仁德,体恤臣妾微劳,此乃娘娘恩典,亦是臣妾福分。何来‘需’与‘不需’之说?福晋莫要曲解了圣意与娘娘的慈心。”
她声音不高,语速平缓,却字字清晰,如珠落玉盘。一番话,既点明了“协理”乃帝后恩典,是职责而非权力僭越,又将功劳尽数归到皇后的“仁德”与“体恤”上,更轻飘飘地将对方刻毒的挑拨定性为“曲解”。姿态放得极低,道理却站得极稳。
那蒙古福晋被堵得一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婉莹皇后适时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