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哈尔城的城门楼子刚刷了层新漆,日头底下亮得晃眼。姜啸虎的督军府就占着城中心那座老将军府,门口两尊石狮子被卫兵擦得能照见人影,连下巴上的皱纹缝里都没了灰。自打他领着队伍进城那天起,府门前的石板路就没闲着,马车轱辘碾出的辙印一层叠一层,送礼的人排着队往里挤,跟赶年集似的。
“我说虎子,这堆破烂玩意儿咋整?”张啸北叉着腰站在门房,脚边堆着七八个礼盒,有描金的木匣子,有绣着松鹤的布包袱,还有个半人高的铁皮桶,上面印着洋文,“昨儿个商会送了数十匹布,说是能做八百套军装,今儿个喇嘛庙又托人送了两箱酥油,说是涂在枪上能防锈,这玩意儿擦枪不得糊得拉碴的?”
姜啸虎刚从西大营操练回来,军靴上还沾着黄胶泥,他抬脚踢了踢那铁皮桶,里面“哐当”响:“撬开瞅瞅。”
张啸北摸出刺刀,“噗嗤”一下挑开桶盖,一股甜腥气涌出来,里面是些玻璃瓶子,装着琥珀色的液体。“这是啥?糖水?”他拧开一瓶抿了口,眉头立马拧成疙瘩,“娘的,比老燕熬的汤药还冲,一股子铁锈味。”
“洋人的白兰地,”姜啸虎瞥了眼瓶身上的洋文,“前儿个杨枫说过,西洋鬼子打仗前就喝这个,说是能壮胆。”他把瓶子塞回桶里,“让伙房收着,等打了胜仗给弟兄们分了,就当是糖水喝。”
正说着,门房老刘头颠颠地跑进来,手里举着个烫金帖子:“督军,张家口的盐商来了,带了两车皮精盐,说要给您请安。”
“请安?”姜啸虎冷笑一声,军靴在青砖地上碾出几道泥印,“我看是来探虚实的。让账房记上,盐卸到军需处,告诉那盐商,要唠嗑就进来喝碗茶,要送礼就趁早滚蛋,咱这儿不缺盐。”
张啸北往门帘外瞅了眼,盐商正指挥着伙计卸车,白花花的盐袋堆在门口,跟座小雪山似的。“这老小子倒是会来事。”他掂了掂手里那瓶洋酒,“要不留他喝两盅?”
“喝个屁。”姜啸虎往府里走,军靴踩在青石板上“咚咚”响,“让卫兵把这些礼全搬到后院仓库,再挂块牌子,就写‘军械重地,送礼者按通敌论处’。”
这话还真管用,下午府门前就清净了不少。可没等太阳偏西,李啸冲又拎着个红布包进来,里面裹着个翡翠如意。“这是城南当铺王老板塞给我的,说他儿子想进卫队,让我通融通融。”李啸冲把玉如意往桌上一放,“这玩意儿看着值些钱,要不您留着压箱底?”
姜啸虎拿起来掂了掂,又扔回桌上:“让他儿子去征兵处报道,三项考核过了就收,没过就回家刨地。这玉你给送回去,告诉他,我姜啸虎办事,认能耐不认宝贝。”他揉了揉太阳穴,桌上的公文堆得像座小山,“这才进城半个月,就快成收破烂的了,再这么折腾,我得当个货郎走街串巷去。”
李啸冲嘿嘿笑:“谁让您现在是察哈尔的土皇上呢?封疆大吏,他们不巴结您巴结谁?前儿个我去街东头买烟,那掌柜的硬是多塞了两盒哈德门,说您剿匪那会儿,他在山里躲过一劫。”
姜啸虎没接话,翻开一份公文,是关于整顿军纪的。正看着,突然听见前院传来争吵声,夹杂着摔东西的脆响。他皱起眉:“咋回事?”
张啸北掀帘进来,一脸急色:“是啸生哥!跟人吵起来了!”
姜啸虎跟着张啸北往前院走,就见姜啸生正揪着个穿长衫的男人的领子,另一只手里攥着半块碎瓷片,地上躺着个茶壶,茶渍溅得满地都是。“你他妈再说一遍!我弟是泥腿子?”
那长衫男人吓得脸都白了,哆嗦着说:“小的……小的不是那个意思,是说督军大人……亲民……”
“亲民?”姜啸生一拳砸在旁边的柱子上,震得石狮子脑袋都晃了晃,“我弟察哈尔督军!轮得到你这酸秀才说三道四?”
“哥!”姜啸虎喝了一声。
姜啸生回头见是他,脖子梗了梗,手却松了:“虎子,这小子在茶馆里编排你,说你只会扛枪杆子,不懂笔墨纸砚。”
“让他说。”姜啸虎走到长衫男人面前,这人留着山羊胡,袖口磨得发亮,看着像个穷秀才,“你觉得我该咋做才算懂文墨?”
那男人定了定神,拱手道:“督军大人,如今察哈尔百废待兴,当兴学堂、开商埠,而非一味整军备战。小鬼子虽在边境,可我朝以和为贵……”
“和为贵?”姜啸虎突然笑了,伸手拍了拍男人的肩膀,指节捏得他肩膀直颤,“去年通辽那边,小鬼子也是这么说的,转头就占了三个村子,把百姓的粮食全拉走了。你跟他们讲和为贵?他们能听?”他松开手,从兜里掏出块银元,“这钱你拿着,去买两本书读读,一本《孙子兵法》,一本《海国图志》,读完了就知道,枪杆子不硬,啥都是白搭。”
那男人脸一阵红一阵白,捏着银元灰溜溜地走了。
“你就该让我揍他一顿!”姜啸生气鼓鼓的,军靴在地上碾着碎瓷片。
“揍他有啥用?”姜啸虎瞪了他一眼,“管好你的卫队,别整天咋咋呼呼的。下午没事去街上转转,看看有没有地痞流氓欺负百姓,有就给我抓起来,别让他们坏了城里的规矩。”
姜啸生应了,转身带着四个警卫往外走,军靴踩在石板上“噔噔”响。他这性子,打小就护着姜啸虎,谁要是说他弟一句不是,轻则瞪眼,重则动手。
谁也没料到,就是这趟街,惹出了天大的麻烦。
傍晚的“聚福楼”里挤满了人,跑堂的肩上搭着白毛巾,穿梭在桌子间吆喝,油星子溅得满墙都是。姜啸生带着警卫刚上二楼,掌柜的就颠颠地迎上来,手里攥着块汗巾:“姜司令,雅间给您留着呢,今儿个刚宰的西口羊,手抓肉炖得烂糊,再给您烫两壶烧刀子?”
“整上。”姜啸生往雅间走,军靴在楼梯上磕出闷响,“再弄个锅仔,多加辣子。”
刚坐下没多久,隔壁桌就吵吵起来,几个穿和服的日本浪人喝得脸红脖子粗,手里的清酒瓶往桌上砸得砰砰响,嘴里还呜哩哇啦地喊着。姜啸生皱了皱眉,警卫小李刚要起身,被他按住了:“少管闲事,喝酒。”
可那几个浪人像是故意找茬,嗓门越来越大,时不时往雅间这边瞅,眼神里带着钩子。其中一个留着八字胡的浪人,突然端着酒杯晃过来,用生硬的中文说:“这位……,我们……喝一杯?”
姜啸生没理他,自顾自地倒酒。那浪人讨了个没趣,嘿嘿笑着往回走,路过姜啸生身边时,突然脚下一滑,“哎哟”一声,手里的酒泼了姜啸生一裤子,更恶心的是,他对着姜啸生的军靴,“哇”地吐了一地,酸臭味混着酒气立马弥漫开来。
那军靴是姜啸虎特意让人做的,头层牛皮,黑亮得能照见人影,平时姜啸生擦得比脸都上心——这是弟当上督军后送他的第一件东西,他宝贝得跟啥似的。姜啸生的脸“唰”地就黑了,猛地站起来,椅子被带得往后滑了半尺,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响声。
“你他妈找死!”他一把薅住那浪人的头发,往桌上按,“咚”的一声,浪人的脸撞在酒壶上,瓷片碎了一地,热酒溅得他脖子上起了燎泡,疼得嗷嗷直叫。
另外三个浪人见状,“噌”地拔出短刀,嘴里喊着“八嘎牙路”就冲过来。“队长小心!”小李和其他警卫赶紧掏枪,却被姜啸生喝住了:“别开枪!脏了地方!”
他顺手抄起旁边的条凳,迎着最前面的浪人就砸过去。条凳腿“咔嚓”一声砸在浪人的胳膊上,听得见骨头断裂的脆响,那浪人抱着胳膊倒在地上,疼得满地打滚。另一个浪人举着短刀刺过来,姜啸生往旁边一躲,反手一拳砸在他肋条上,那浪人像只破麻袋似的倒下去,嘴里喷出股血沫子。最后一个浪人吓得腿肚子转筋,举着刀不敢动,被姜啸生一脚踹在肚子上,飞出去撞在墙上,顺着墙根流出一滩尿。
刚才被按在桌上的浪人趁机爬起来,想从背后偷袭,被小李一脚踩住后背,动弹不得。“妈的,还敢耍阴的!”小李照着他后脑勺就给了一枪托,打得他立马蔫了。
姜啸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军靴,眉头拧成个疙瘩。他抬脚在那浪人身上蹭了蹭,没蹭干净,反而更恶心了。这时候,他看见那浪人掉在地上的和服袖子里,滚出来个铁盒子,巴掌大小,上面刻着朵樱花,花瓣上还镶着铜边。
“这啥玩意儿?”警卫小王捡起来想打开,被姜啸生一把夺了过去。他瞅着那樱花图案就来气,想起前几年在东北,小鬼子烧了他们家的房子,娘就是为了护着他和弟,被鬼子的刺刀挑了,这樱花,在他眼里跟鬼画符没啥两样。
“小鬼子的破烂玩意儿,留着晦气!”他把铁盒往地上一扔,抬脚就踩了下去,“咔嚓”一声,铁盒被踩得变了形,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是些花花绿绿的纸片,看着像地图又像照片。他没细看,又使劲碾了碾,直到铁盒彻底变成块废铁才罢休。
“司令,咋处理这些玩意儿?”小李指着地上哼哼唧唧的浪人。
“扔出去,别脏了这儿。”姜啸生脱下军靴,用布擦着上面的污渍,“告诉掌柜的,损失多少记在我账上,让军需处来结。”他把擦不干净的军靴往墙角一扔,光着脚踩在地板上,“走,回营换双靴子去。”
他们离开时,聚福楼里的食客早躲到了桌子底下,掌柜的蹲在柜台后,脸白得像张纸。没人敢说话,只有地上的浪人还在哼哼,血腥味混着呕吐物的酸臭味,把羊肉的香气都盖过去了。
这事姜啸生没往心里去,在他看来,收拾几个小鬼子跟踩死几只蟑螂没啥区别。可他不知道,那被踩碎的铁盒里装的是日本特务机关的密信,标注着察哈尔城防的布防图,那几个浪人也不是普通浪人,是关东军派来的探子,领头的那个八字胡,还是个少佐。
三日后的深夜,察哈尔城浸在月色里,只有打更人的梆子声在巷子里荡,“咚——咚——”,敲得人心头发沉。姜啸生带着四名警卫,坐着马车往城南去,按惯例这个点该查哨了。
马车在青石板路上颠得厉害,车轮碾过水洼,溅起的水花打在车板上,凉丝丝的。
“司令,前面就是窄巷口了,马车进不去,得下来走。”车夫在前面喊了一声。
姜啸生应了一声,推开车门跳下去。夜风带着股土腥味,吹得他裹紧了军大衣。四名警卫也跟着下来,两人在前开路,两人在后警戒,步枪都上了膛,枪栓“咔啦”一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楚。
窄巷两边是丈来高的院墙,墙头上爬满了干枯的爬山虎,像些瘦长的手指抠着砖缝。月光被墙头的瓦片切成碎片,落在地上晃晃悠悠的,看着有点瘆人。
“加快脚步,查完这趟早点回营。”姜啸生说着,抬脚往巷子里走。刚走了没两步,头顶突然传来“簌簌”的响动,像是有啥东西在瓦片上飞快地爬。
“谁?!”前面的警卫大喝一声,举枪对准了墙头。
话音刚落,三道黑影“咚”地从屋顶落下来,激起一阵尘土。他们都穿着黑夜行衣,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两只眼睛,亮得像狼崽子,手里握着些巴掌大的铁片,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有刺客!”后面的警卫喊了一声,扣动扳机就要打。
可还没等枪声响起,那三个黑衣人突然甩出手里的铁片——是些边缘锋利的玩意儿,在空中打着旋儿飞过来,速度快得离谱。只听“叮叮叮”几声脆响,子弹居然被这些铁片劈成了两半,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啥玩意儿?!”警卫们都愣住了,他们从没见过能把子弹劈开的功夫。
姜啸生心里咯噔一下,知道遇上硬茬了。他来不及多想,猛地拔出腰间的配枪,对准离得最近的黑衣人。可就在他要扣动扳机的瞬间,脖颈突然传来一阵冰凉的刺痛,像是被冰锥扎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手上立马沾满了温热的液体,黏糊糊的,带着股铁锈味。借着月光一看,满手都是血。他抬头看向对面的黑衣人,那人手里握着把弯弯曲曲的刀,刀身上的血珠正往下滴,落在青石板上“滋滋”响,像是滴在了烧红的烙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