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烈汗颜,这才察觉自己步子迈得有些大了,自己只是太子,还不是皇帝。
自家阿耶的安排,不是自己可以插手和忤逆的。
“你下去吧。”
刘继隆显然还在发脾气,声音变得冷淡下来,刘烈只能硬着头皮,涨红着脸作揖离去。
在他走后不久,刘继隆才稍微消了脾气,回过头来觉得自己刚才反应有些大,随即对西门君遂道:
“前几日渤海国令人送来了些东珠,汝亲自挑选几颗,派人给太子送去。”
“此外,如今太子也开始培养自己的人了,东宫那边每年的用度便提高到五万贯吧。”
西门君遂恭敬行礼:“奴婢领旨。”
他走下金台,对外面的宦官吩咐起来,而返回东上阁的刘烈则是感觉汗流浃背,背后潮湿。
见他回来的表情不对,辅助他处理政务的张瑛等人先后起身,面色担忧的询问道:“殿下,您这……”
“无碍,只是逾越遭了训斥罢了。”
刘烈挤出笑容,随后便与他们说了自己这趟的所获。
在得知皇帝准许刘烈培养自己的班底后,张瑛等人脸色浮现欣喜之色,只有敬翔、谢瞳面色如常。
二人可不是如张瑛等人出身的陇右官员,更没有勋臣背景,况且内阁也不能完全都倒向太子,这点不止是他们,就连刘烈和张瑛等人都心知肚明。
“七位先生先坐下吧,吾先处理奏表了。”
刘烈吩咐着,随后便自己走到东上阁的主位椅前坐下,提起朱笔开始替刘继隆处理些奏表。
在三省六部、五军都督府、内阁及太子这些人的重重处理下,每日需要刘继隆决断的奏表数量大大降低。
此前刘烈还未回来时,刘继隆需要处理二百六七十份奏表,如今下降到了一百三四十份,压力和强度大大降低。
正因如此,刘继隆的作息也算恢复正常了,偶尔还能去内廷耕耘子嗣,走出紫薇城去尚铎罗、高进达、李商隐等人的府上叙旧。
在这样的日子中,西南的战事也在有条不紊的推进着。
面对掌握了火炮和火枪的汉军,南诏军队只能依靠山川地利,不断修建石堡、关隘来坚守,将时间拖延。
饶是如此,随着时间来到腊月,高骈却也收复了麻州,将杨缉思逼得退守拓东(昆明)门户的升麻(会泽)。
张武收复深利、七部、磨豫三城,段宗榜退守马邑城。
李阳春兵分两路的情况下,北路的葛从周成功绕过獠子部,正月前定然能攻入通海。
南路的邓俨、张归霸沿着礼社江(红河),连破二十余寨,直逼同澡水。
在这样的情况下,祐世隆派出的使者也来终于来到了洛阳,而为了表示诚意,祐世隆甚至把身为南诏诸相之一的赵诺眉都派了出来。
“臣世隆,诚惶诚恐,顿首再拜,谨派清平官诺眉,奉国书于天朝大汉皇帝陛下阙下。”
“天汉肇兴,景命维新;陛下承乾御极,德覆寰宇,威加海内。”
“昔大唐失其鹿,天下共逐,而天命终归于汉祚,此乃历数所在,万民所仰。”
“臣僻处西南,闻陛下登基,改元洪武,未尝不拊掌而庆,知乾坤有主矣。”
“臣初即位,年少狂悖,僭越称尊,改国号曰“大礼”,窃帝号于边陲;此乃臣年少昏聩,惑于奸佞之言,贪图虚名,以致逆天而行,获罪于上国;今臣每思此事,汗流浃背,羞愧无地。”
“自陛下龙兴,王师赫怒;剑南、山南、岭南、黔中四道并进,旌旗蔽空,甲光耀日,声势之隆,震于荒服。”
“今臣痛悔前非,幡然醒悟;谨于洪武十年十月朔日,于太和城中,告祭宗庙山川,自削帝号,去伪国;自此复称南诏,永为大汉西南藩屏,世世代代,不敢复生贰心……”
洋洋洒洒上千字的求和国书,此刻正在洛阳乾元殿内,由南诏清平官赵诺眉诵读,声音在殿内回荡,冲向殿外。
“临表涕零,不知所言;谨奉表以闻。”
“大汉洪武十年十月朔日,南诏国主、臣世隆、顿首再拜……”
赵诺眉诵读完毕,双手呈出国书,而礼部随即派人将国书接过,转呈给西门君遂的后,由西门君遂放到了刘继隆案前。
刘继隆身穿冕服,面对这份国书却不为所动,只是开口道:
“只是自削国号及帝号,归还三十万百姓便再无任何举动,酋龙是觉得朕与前唐旧主无异?”
他的话令赵诺眉感到了压力,低着头作揖道:“下国愿以拓东、通海二镇换陛下息怒。”
拓东和通海二镇占据南诏两成疆土,且拥有不少能开垦的河谷,只是南诏人口不够,所以开垦的耕地不算多。
饶是如此,也能看出南诏求和的决心,但刘继隆不是前唐旧主,也不想功亏一篑。
十万大军正势如破竹的朝南诏腹地进攻,收复拓东和通海不过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何必因为怜惜数百万钱粮而止战回归?
“仅是如此?”
刘继隆的声音不算大,可却如重锤砸在赵诺眉心头,他脸色难看几分,但还是硬着头皮询问道:“陛下以为如何?”
“朕以为,削南诏国,朕赐世隆云南郡王爵,凡南诏臣子,尽皆迁往山南东道、河南道享受中原太平。”
刘继隆语出惊人,若是他只是要求南诏投降灭国,祐世隆领着郡王爵来洛阳过着被监视的日子,那哪怕希望渺茫,但至少是有希望的。
可他开口就是要把祐世隆包括南诏所有臣子家眷都迁往中原,这完全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
赵诺眉要是敢答应这样的条件回去,不等他回到阳苴咩城,沿途的白蛮、乌蛮和各部头人就得把他解决在路上。
“陛下何故咄咄逼人?”
赵诺眉也是来了火气,忍不住说道:“臣主诚心归化,非惧战也,实乃不忍苍生再遭兵燹之苦;故而自屈尊号,送还人口,此乃仁德之心!不料天朝竟如此相逼!”
他目光毫不退缩地逼视着刘继隆,呼吸沉重道:“南诏立国百年,凭的不是天朝的册封,不是天朝的赏赐……凭的是山川之险,江水之堑,是那千山万壑、瘴疠毒泉!”
“汉家兵马再雄壮,甲胄再精良,可能填平每一条深谷?可能驱散密林的每一片瘴母?可能让我每一个賨人、朴子蛮的战士都放下他们的毒弩和藤甲?”
赵诺眉一字一句,如同淬毒的利箭:“陛下若必欲以此亡国条款相逼,则唯鱼烂土崩而已!”
“南诏二百万臣民,咸知今日大汉,非为怀远,实欲绝祀,必歃血为誓,效死报国!”
“当是时也,西洱水滨,泸水之阴,必复见天宝旧观……”
“汉家骸骨再垒,陛下旌旗尽染瘴疠之墨,永陷诏地山川泥淖!”
“臣愿陛下三思,是欲得帖耳藩臣耶?抑或尸秽蔽野、永无宁日之死域?!”
话音落下,乾元殿内死寂一片,只有赵诺眉因激动而粗重的喘息声,仿佛是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正发出最后的咆哮。
只是呼吸过后,反应过来的乾元殿内已如沸鼎炸裂!
“狂悖!”
“南蛮安敢如此!”
“陛下!此獠狂言辱国,当立斩以徇!”
宰相崔恕率先出列,他须发皆张,昔日雍容气度尽化雷霆之怒,戟指赵诺眉,声如寒冰:
“赵诺眉!尔休要恃山川之险!岂不闻我大汉洪武神机之威?”
“火绳枪发,洞穿重甲,红衣炮响,城碎垣崩!”
“尔等依仗着重铠铁甲、寨墙石垒,可能挡此天威一击?!”
见有人发难,斛斯光这暴脾气也胡虎步上前,怒叱道:“蛮夷小丑,也敢妄言死战?”
“蚍蜉撼树,可笑不自量。”户部的封邦彦忍不住笑道:
“我朝太仓、洛口、并渭诸仓,粟米积腐不可胜数。”
“巴蜀、江南,粮船蔽江而来,十年之积,岂是尔等瘴疠穷山所能想象?”
“汝适才所言,无非徒耗岁月,届时我大军粮草无忧,而汝境内,恐先易子而食矣!”
“酋龙自削帝号,甘愿入京,尚可保全宗庙,得享郡王之封。”
“若执迷不悟,负隅顽抗,那待天兵踏破阳苴咩城日,宗庙尽成齑粉,尔等所谓清平官、大军将,九族尽灭!”
一时间,大汉文武重臣的呵斥如狂风暴雨,将赵诺眉裹挟其中。
他们所说的每句话都重若千钧,砸碎了他刚才凭血气建立的脆弱防线。
面对群臣的这些话,赵诺眉只能喘着粗重的呼吸,目光所有扫视,最后定格在了金台之上。
他将目光投向刘继隆,可刘继隆却嘴角轻扬,好似看跳梁小丑般看着他。
“陛下,即便大汉强过南诏百倍,可石子总能崩碎门牙,难道陛下愿意看到汉军将士死伤惨重吗?”
“只要陛下愿意接受南诏臣属,臣愿意回国说服吾主,再让出弄栋之地,并为陛下总制群蛮。”
赵诺眉口干舌燥的说着,试图换取南诏一线生机,可刘继隆却缓缓收起笑容,眼神渐渐冰冷。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这句话从他口中吐出,不带丝毫火气,却比之前所有的威胁加起来更令人胆寒。
那不是战场上的胜负,不是谈判桌上的条件,而是一种不容置疑、不容分享的绝对主权。
在他这句话下,整个乾元殿内再无喧嚣,便是大汉群臣都感受到了刘继隆想要灭亡南诏的决心。
面对刘继隆的这句话,赵诺眉面色惨白。
他终于明白,今日议和并非可以讨价还价的谈判,而是只有生与死的选择。
“送赵清平官去好好休息,还望其能将朕这番话带回给酋龙。”
刘继隆示意送客,礼部官员当即便示意赵诺眉退朝,而赵诺眉只有垂头丧气,惨白着脸的离开了乾元殿。
在他走后,刘继隆目光扫视群臣,原本在赵诺眉前趾高气扬的群臣,在感受到他目光投来时,纷纷将头低下。
“南诏以兵灾祸西南百年,今朕举义军讨平,上承天道,下顺民心,不可有争驳之言,唯其国灭,西南百姓方能安心。”
“臣等谨记,陛下圣明……”
在刘继隆示意下,群臣纷纷附和,而刘继隆也起身向金台下走去。
“趋退……”
“陛下万岁!万岁!万岁!”
热闹的大朝会在刘继隆离去后结束,而赵诺眉则是返回寅宾馆后便一病不起,高烧不退。
刘继隆并不关心他的身体,他在回到贞观殿后,便一如既往的处理起了奏表。
身为太子的刘烈在他返回后不久来到贞观殿,喜上眉梢的对刘继隆作揖:
“儿臣参见陛下,陛下今日之威令儿臣神往!”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这句话刘烈觉得说的太好了!
想他天汉君臣,怎么能受到小国威胁?
在刘烈神往的同时,刘继隆则是头也不抬的开口道:
“正旦新春快来了,传旨给户部和五军都督府,凡西南前线将士,皆发绢二匹,钱十贯,民夫发钱五百,布二匹。”
正月过去后,西南的气候便要开始转向湿热了,哪怕南诏地处高原,但密林形成的瘴气肯定会随着春季到来而出现。
届时将士们死伤不少,定然心神惧怕,而朝廷必须提前反应并表态,以此才能安抚住将士们的心情。
“儿臣领旨!”
刘烈恭恭敬敬作揖应下,并在之后想到了自家阿耶这么做的原因,不由得更为佩服自家阿耶。
与此同时,殿外突然传来脚步声,刘烈侧身看去,只见谢瞳出现在了殿门外,并在刘烈示意下快步走入殿内。
来到刘烈身旁后,他急忙对金台上的刘继隆作揖:“陛下,北庭捷报,交河郡王率铁精骑七千,大破回虏十万之众于黄草泊,斩其可汗名王二十七,回虏大溃,我师乘之追奔百余里,杀虏近万,俘获男女六万众”
“虏弃辎重牛羊杂畜满川,连延百余里,尽为我师所获。”
“好!”纵使早已猜到会有这日,但当这日真的到来时,刘继隆还是忍不住的叫了声好。
回鹘遭受重创,丢失黄草泊这个重要的牧场,那就只能逃亡天山以西的中亚了。
届时他们必然会和葛逻禄交锋,而大汉则是可以轻松发展北庭,将胡虏抵御在天山之西了。
明白这个道理后,刘烈也忍不住笑了出来:“若是交河郡王知晓某与张郎君皆娶亲,必然会十分欣慰。”
“嗯。”刘继隆点了点头,他知道张淮深对自己迟迟不把刘雉嫁给张延晖很有意见。
若是他知道此事,心里必然高兴,而自己也可以在这个时候送上些礼物。
想到此处,刘继隆对谢瞳询问道:“今岁关内、陇右、京畿等道之罪民,数量几何?”
“约三千余人。”谢瞳不假思索的说着,这还是来前敬翔告诉他的,不曾想陛下还真的询问了这件事。
“太少了。”刘继隆微微皱眉,紧接着看向刘烈:
“眼下不宜多生事端,但牛刀小试还是可以的。”
“京畿道人口稠密,汝可在大婚过后亲自带人京察,事后将犯事之人发配北庭,再发陇右五十万石粮草往西州去,以助北庭早早成为汉土。”
“是!”刘烈笑着应下,刘继隆也满意的吐了口气。
只是他这口气还未吐出,便见殿外来了个气喘吁吁的宦官,脸色并不好看。
刘继隆微微皱眉,忍不住拔高声音:“发生了何事?”
“陛下……”见刘继隆询问,那宦官急忙快步走入殿内,来到金台下方躬身作揖。
他的这番姿态,令刘继隆下意识不安了起来,而他也磕磕绊绊的说道:
“陛下,西平郡王、西平郡王薨了……”
西平郡王尚铎罗,尽管自刘继隆东进开始,他便因为年迈而退居二线,但前些日子他还站在贞观殿内,与曹茂等七人向自己奏表西南的战事,当夜他们还共宴共舞。
如今不过才过去几日,他便与自己天人两隔,这令刘继隆表情顿滞,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阿耶……”
刘烈看着自家阿耶呆住,他连忙走上金台,而西门君遂也躬身急切道:“陛下?”
“朕无碍……”
他抬手打断了二人的关怀,只是语气有些生硬,目光看向刘烈。
在刘烈注视下,他缓缓起身,眼神复杂道:“尚铎罗的事情,便由汝操办吧……”
“是。”刘烈对尚铎罗并不太熟悉,可毕竟是长辈,他自然表现得恭恭敬敬。
“下去吧。”
“儿臣告退。”
刘继隆示意刘烈离去,刘烈见状只能压下担心,与谢瞳等人离开了贞观殿。
在他们走后,刘继隆侧目看向西门君遂:“汝也带人下去走走,朕一个人处理处理奏表。”
“陛下,这……”
“去吧。”
“是……”西门君遂不安的行礼离去,离开路上一步三回头,却见刘继隆坐回椅子上,继续提着笔朱批奏表。
在他离开后,刘继隆长叹口气,叹气声在殿内回荡。
“走了、又走了一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