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清昼俯下身,快要坐不住,手掌按在桌上,浑身都在狼狈地战栗。
“方清昼,你该不会到现在还天真地认为,自己只是缺失了几天的记忆吧?”季和缓缓站直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一字一句地道,“你真的,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方清昼按住头,凌乱而粗重地喘息,耳边不断重复着她的声音,脑子里也如同有一万道声音在同时发出质疑。
她从喉咙里艰难挤出几个字:“你在骗我——你在动摇我!”
这个猜测让她的疼痛有所减缓,她缓过劲,支撑着抬起头,咬牙切齿地道:“你在扭曲我的认知。”
季和一脸写着“执迷不悟”的表情,用脚勾住身后的椅子,甩到方清昼的身旁,长腿一迈与她并肩坐到一起。当着她的面拿起平板,翻出一个视频,点击播放。
这是个不怎么正式的讲座记录视频。
相关受邀者有十来人,随意地坐成两排,由最中间的中年男人为主导,向下方的学生作有关于记忆删改的简单介绍。
方清昼一眼看见了坐在人群后排的身影。
米黄色的衬衫勾勒出她薄瘦的肩颈,下摆随意收进裤腰里,展现出优越的身材比例,一脸淡漠的表情,坐在浅黄的灯光外,像是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方清昼隔着屏幕看自己,竟有种在看不认识的人的错觉。
季和直接把视频拉到后半段,跳到学生交流提问的环节。
中年男人指了指,一个剃着平头的青年豁然起身,字正腔圆地发声道:“我想请问梁老师,不同的记忆会导致不同的思维方式吗?不同的思维方式,会改变一个人的性格吗?决定一个人人格的,究竟是记忆还是本能?一个拥有虚假记忆的人格还是原来的人格吗?如果一个人真的会因为记忆的改变而同时出现行为跟性格上的改变,又应该算是什么?这难道不是对伦理的践踏吗?从某种意义上讲,我甚至觉得它跟杀人没有什么区别。它杀死了过去的‘我’。”
方清昼听到那一字不差的用词,感觉喉咙被重重攥紧,屏住了呼吸。下意识准备站起来,又被季和按了回去。
中年男人一直和颜悦色地听他发言,在他说完后,又等了一两秒才点点头,嗓音有些含混不清,语气松快地说:“按照你的逻辑,心理医生治疗多重人格,也是在杀人。人类只能接受自己的痛苦,不允许外部的帮助。精神类的疾病,都不应该接受治疗,因为无论是药物、催眠,亦或者是简单的教化引导,都会影响人的思维跟意识。”
青年激动地道:“所以您就掌控他们的思维,玩弄他们的大脑?很多极端的罪犯都以为自己是正义的救世主。可是我认为,人类根本没有书写他人命运的权力。您更无法保证它会始终以理想的方式存在跟发展。它会崩坏整个社会的稳定!”
“我们肯定会尊重他人的意愿。”梁老师慈和地说,“同学,当那个痛苦得想死的人是你自己的时候,我想,你是不会在意所谓的伦理问题的。就像等着器官移植的人,只要能让他们可以手术,他们不会在意器官的来源是好人还是坏人,或者干脆来自另外一个物种。他们只是想活。”
现场到处是压低的议论声。
梁老师笑了笑,问:“还有问题吗?”
青年屡次受挫,想要继续反驳,又碍于对方是师长的身份,不敢严词斥责。目光转了一圈,见方清昼低着头,双目放空,低调地坐在后排,对于众人的争论有些漠不关心的厌烦,认为她或许是最好突破的一个,于是重整旗鼓,气势汹汹地质问:“我想请问后面那位……方学姐,是吗?请问方学姐,你也认同你导师的观点吗?”
现场目光一瞬聚集过去。
方清昼从游离的状态中回神,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坐正一些,接过从前面递来的话筒,对着青年温和而平静地回答:“我不这么认为。”
“所以你——额……嗯……”青年满腔的战意一下子没了喷发的方向,嘴巴张了张,才找回自己的节奏,“为什么?”
方清昼用理所当然的语气道:“不符合人民朴素的价值观和是非观。”
青年:“……”
他被骤然亮起的道德光芒给照懵了,无法想象这么朴素的回答是自己在这儿应该听见的。直愣愣地杵在原地,坐也不是,赞同也不是,怀疑是对方挖的一个语言陷阱。
方清昼补充道:“其实我并不是这个研究团队的成员。我只是受邀来旁听我导师的讲座,意外被拉到了台上。”
梁老师回头看了她一眼,又转回来说:“我们允许任何的声音。科学的发展不应该受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