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家园小区正门,一辆白色保时捷打着双闪,轻轻按响喇叭。
一个身影拉开副驾驶车门,坐了进去。
“你买车了?”
“嗯。”
“走吧。”
两人的对话相当简短。
踩下油门前,周明远用余光看了眼副驾,嘴角浮起一抹微笑,望向窗外。
辅导员竟然化了妆。
而且,是挺明显的那种。
车窗外的日光早已西斜。
白色轿车驶过高楼林立和车水马龙,驶过红绿灯和立交桥,窗外的建筑越来越低矮,排列方式也变得杂乱无章。
没错。
距离南湖大学越远,就越不可能遇见什么熟人。
穿过长江大桥的圆形拱门,穿过一家又一家烟火气的小摊,两人终于达成了共识,确定此行的目的地。
一家偏僻的烧烤店。
油烟蒸腾,人声鼎沸,霓虹灯牌闪烁着廉价而热烈的光芒。
油腻的塑料桌椅挤满狭窄过道,空气里弥漫着孜然、辣椒面、炭火燎过油脂的焦香。
只剩下一种活生生的市井气息。
这与沈云容格格不入。
她穿着一身还没换下的米白色通勤套装,脚上的高跟鞋映着昏暗灯光。
她坐在一张摇晃的塑料凳上,嘴唇紧抿,脊背挺得笔直,与不远处啤酒沫子横飞的热闹景象,形成鲜明对比。
周明远与她相向而坐,脱下外套,熟练地用开水烫着两副碗筷,又拿起油腻腻的菜单,开口说道。
“羊肉串、板筋、鸡翅、烤韭菜、茄子.沈老师喝不喝酒?”
他抬眼看向沈云容,目光平静。
“.”
沈云容的指尖在桌面上划着圈,玫红色显得有些黯淡。
她没看菜单,也没看周明远,视线空洞,落在隔壁桌几对嘻嘻哈哈的年轻人身上。
他们的快乐喧嚣又刺耳。
她喉咙发紧,半晌,才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一打啤酒。”
很快,烤得滋滋冒油的肉串,和冰凉的啤酒被端了上来。
周明远拿起一瓶,用筷子头熟练地撬开瓶盖,金黄的泡沫瞬间涌出。
他给沈云容面前的玻璃杯倒满,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小周.对不起。”
沈云容没动。
她死死盯着面前不断冒着气泡的啤酒,看着杯壁上迅速凝结又滑落的水珠,继续说道。
“体制内没有不透风的墙,是我情绪激动了,这件事不能怪你。”
“钱追回来到现在,我一直都没当面跟你说上一句。”
“谢谢你,谢谢你们。”
她突然伸手,一把抓起杯子,仰起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冰凉的液体带着苦涩,猛烈冲刷喉咙,呛得她小声咳嗽起来。
“咳咳.”
她捂住嘴,不由自主弯下腰,发髻散落下一缕碎发,贴在额角。
“不用这么客气的。”
周明远没有立刻去拍她的背,也没有递纸巾。
直到沈云容咳声渐歇,只剩下幅度变大的喘息,他才抽了几张粗糙的餐巾纸,推到她面前。
“能理解啊,大家都知道沈老师你一向体面,这种事被人到处在背后说来说去,心情不好也很正常。”
“.”
沈云容低着头,肩膀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烧烤摊的喧闹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开,只剩下她的深呼吸声在两人之间回荡。
“体面.”
这个词像是触电。
沈云容猛地抬起头,带着浓重的鼻音,低得几乎被周围的嘈杂淹没。
“我再也没有什么体面了。”
视线相接,周明远看到了她眼中翻滚着绝望、愤怒、还有深入骨髓的羞耻。
“大部分同事讨论起这件事情,都把我当成恋爱脑和.”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戳破一切的尖锐:“没脑子又拎不清的傻逼。”
“大傻逼。”
粗口和酒精仿佛成了发泄渠道。
她抓起桌上的啤酒瓶,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手抖得厉害,酒液洒出来不少,浸湿了一点点丝质袖口。
她不管不顾,再次仰脖一饮而尽。
“体面.小周,你知道什么是体面吗?”
喝的有点太快了。
沈云容放下酒杯,面颊泛红,眼神空洞地看向远处的霓虹,声音忽然低沉下去。
她实在是憋坏了。
除了知晓前因后果的周明远,她甚至很难找到另外一个人来诉说内心的苦闷。
同事?
不可能。
同学朋友?
不嘲笑自己就不错了。
家人?
她更是第一时间否定。
“从我记事起,我爸最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
她陷入一种恍惚的回忆,手指神经质地摩挲着冰冷的啤酒杯壁。
“小学,我成绩必须第一,因为只有第一才配得上老师的夸奖,才不会被邻居说【老沈家闺女不过如此】。”
“中学,我不能和男孩子走太近容易早恋,也不能和叽叽喳喳的女孩子玩,哪怕她们只是爱笑爱闹,因为看起来不像好女孩。”
“我认真努力学习,读研进高校,因为这是体面的道路,体面的工作,说出去好听!”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亢,带着某种积压多年终于爆发的味道。
“我不敢累,不敢爱,不敢示弱,不敢承认我想要什么,不敢接受一份和普世价值观背道而驰的感情。”
“我把自己活成了体面的符号,我以为自己筑起了铜墙铁壁,刀枪不入.可结果呢?”
她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脸上满是自嘲。
“结果是好的啊。”
周明远适时插了句嘴。
他的声音不高,却奇异般穿透了周围的喧嚣,清晰地落在沈云容耳中。
“你说什么?”
沈云容瞪大眼睛。
“我说社死这个结果,对你来说也许是好事。”
他松开了手,拿起自己的酒杯,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姿态放松,像是在和老朋友闲聊。
“.”
辅导员一怔,脸上写满错愕和难以置信。
“说真的啊,沈老师你之前活的确实太傻逼了。”
周明远擦了擦嘴,继续说道。
“光是在对面听,都替你觉得累。”
“一天到晚那么端着不累吗?”
男人耸了耸肩,把嘴里的骨头“扑”地一声,随口朝着垃圾桶方向吐了过去。
结果没对准,骨头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