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封面,里面的纸张已经泛黄发脆,带着浓重的霉味和一股淡淡的、难以形容的陈腐气息。纸页间夹着不少枯草叶和灰尘。前面的内容大多是些陈年的流水账,记录着哪年哪月买了多少谷种,卖了几头猪,工分结算之类鸡毛蒜皮的琐事。字迹潦草,看得出记录的人文化不高。
我急切地、几乎是粗暴地往后翻,纸张发出“哗啦哗啦”的脆响,仿佛随时会碎裂。
终于,翻到了一页明显不同的地方。
这一页的纸张似乎被摩挲过很多次,比其他页更显脏污和脆弱。页面顶端的年份用稍大的字体写着:一九九三年。
而在这一页的正中央,被人用同样那种暗沉发紫的颜料,画了一个巨大的、触目惊心的红圈!红圈几乎覆盖了整页纸,颜色浓得像是要滴出血来!那暗红的颜料甚至有些地方已经深深渗进了纸张的纤维里!
红圈之内,是几行用毛笔蘸着浓墨写下的字迹,那字写得歪歪扭扭,透着一股仓促和紧张:
“四月十五日。
陈家添男丁,银钱八十。
换张家女婴。
中人:王桂芳(画押)
见证:李瞎子(画押)”
“换张家女婴”!
张大爷的话像惊雷一样在耳边炸响!“陈家添丁那日,张家女娃没了!”
一九九三年,四月十五日!我的生日!
“换子”!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爷爷棺底那四个血字——“换子者死”——带着冰冷的诅咒,再次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一股寒气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我拿着账本的手抖得几乎拿不住。
就在这心神剧震、浑身冰冷的瞬间——
“啪嗒。”
一张夹在账本泛黄纸页间的、同样泛黄的硬纸片,因为我的剧烈颤抖,从账本里滑落出来,轻飘飘地掉在了满是灰尘的地面上。
我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那是一张老照片。
照片的边角已经磨损卷曲,整体泛着陈旧的黄色。但画面依旧清晰。
照片的背景,是一间极其简陋的屋子,土坯墙,糊着发黄的旧报纸。靠墙放着一张铺着破旧草席的木板床。床边,站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旧军装的年轻男人——虽然青涩了许多,但我一眼就认出,那是我的父亲,陈德贵!
他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疲惫、紧张和…一丝难以掩饰的、初为人父的得意?他怀里,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裹在蓝底白花粗布襁褓里的婴儿。襁褓的边角上,用深蓝色的线,清晰地绣着一个歪歪扭扭的“陈”字!
而在床边,还站着一个女人。她头上包着一块洗得发白的灰色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低垂的、写满麻木和疲惫的眼睛。她同样抱着一个襁褓,那襁褓是土黄色的粗布,边角上用红线绣着一个同样歪扭的“张”字!
两个襁褓,两个婴儿。
一个姓陈,一个姓张。
一个在父亲怀里,一个在陌生女人臂弯。
同处一室,命运却在按下快门的那一刻,被粗暴地互换了轨迹!
照片像一块烧红的炭,灼痛了我的指尖。我猛地抬头,看向厢房门口。
父亲陈德贵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脸色灰败得像死人。他不再怒吼,不再试图抢夺。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我手里的照片,还有地上那本摊开的、画着巨大红圈的账本。他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着,深陷的眼窝里,最后一丝光亮也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和恐惧。左腕上那道旧疤,连同旁边那道新鲜的焦黑灼痕,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西厢房里死寂一片,只有尘埃在微弱的光柱里无声飞舞。那本画着红圈的账本,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我的手心;那张泛黄的照片,像一把冰冷的尖刀,刺穿了三十年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