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大部分禁军先行通过那处生路所在,停在一处驻足回望身后之际,劫后余生的他们脸色没有任何喜色,有的只有无尽悲凉与凄苦。
回想起那一路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人痛哭流涕、有人崩溃大喊、有人宛如失魂。
而他们相对而言,还是幸运的。
因为在他们身后,还有无数世族高门的联军依旧在那处恐怖的血腥炼狱中奋力挣扎。
为了活,什么血脉亲眷、什么多年情谊,什么理智,通通都被抛诸了脑后。
“哎,此战过后,天下世族高门当是一盘散沙……”
说是一盘散沙都是含蓄的。
在没有巨大利益重新弥合的前提下,怕是互为仇雠都是可能的。
毕竟他们可是亲眼见到混乱中有世族火并,甚至生生将另一族尽数诛杀。
而这,还并不是个例。
……
一场死中求活的惨烈逃生。
能从那处绝境中死里逃生的大军,最后具体剩下多少,谁也不知道。
毕竟这个时候也没人有工夫关心这个。
头顶的那些撼山巨炮有如附骨之疽不说,身后也已经出现了那些燕贼的黑甲身影。
所以他们只能慌不择路地沿着那条生路的方向一路奔逃。
期间,原本居于阵前的禁军本打算整合大军,在前引路。
可在这种情况下,已经胆寒心慌的各家大军又如何听得进中军军令?
最后竟是反过来裹挟着作为中军的禁军残军,将所有人变成了无头苍蝇,四处乱窜。
“将军,现在……怎么办?”
听闻这话,经过一夜奔逃,勉强恢复了几分生气的公冶缙轻叹一声。
“先甩开身后的燕贼追兵再说。”
几人遇熊,只需要跑得身边人跑得快就够了。
等熊吃饱了,其他人自能得活。
只要能够甩开身后的追兵,让他领着残兵成功入得虎牢关,这一战还能打!
想通了这一点,公冶缙原本已经死灰一般的眼中,渐渐重新聚起光芒。
然而就在他说完这话下一刻,前方骤然响起的一阵巨响,却是瞬间将他眼中的光芒再次砸灭。
“不好!将军,前方有敌!”
已然面如死灰的公冶缙,惨然一笑。
“本将不瞎,看得到。”
……
八月,早间河面起雾,也是正常。
唯一不正常的是这雾起得太大了。
甚至延绵到了河岸之上。
直到那一阵巨炮轰鸣轰散了晨雾,被这场大雾遮掩的一切这才原原本本地展现在所有人的面前。
入目之下,那沿着大河之岸密密麻麻层叠黑甲,已经足以让人头皮发麻。
更别说在那无数黑甲列阵之后,还有一艘艘宛如座座小城横亘于大河之上的艨艟巨舰。
“完了……”
有世族高门子弟白皙的脸上,毫无血色。
甚至还没等对面那些黑甲军阵有所动作,只在炮响的那一瞬,便有人惊惶嘶吼一声。
“燕贼凶残,跑啊!”
话音落下,本就勉强粘合在一起的十数万残军,瞬间四分五裂。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对面的那些黑甲虎狼似乎也愣了一下。
可在愣过之后,中军很快便传来一声无情冷哼。
“攻!”
……
“将军,快走!”
“若待燕贼合围,怕是再无半点生机……”
听闻这话的公冶缙,摇了摇头。
“你们走吧。”
身边之人闻言一愣。
“将军,你……”
公冶缙回望了他们一眼,神色竟不再阴沉,反倒恢复了几分曾经的儒雅。
“本将一逃再逃,实在是不想再逃了。”
“你们能逃则逃,实在逃不了,那便……降了吧。”
说罢,竟不管身边之人,自顾自单人一骑缓缓向着对面的军阵前趋而去。
事实上,他是真的不知道该跟这些人说什么了。
愧疚?羞惭?无地自容?
都有吧。
毕竟细说起来,十年前济水之畔的十万,十年后又在济水之畔葬送了十万。
再算上今时今日的三十万。
他公冶缙算是凭借一己之力生生将两千余载的一朝禁军全都葬送了个干净。
如此‘壮举’,不说后无来者,也能称得上一声前无古人了。
就算姬胤真的那般大度,留他这个无能废物一条命。
他公冶缙又有何脸面活在这个世上?
所以啊,与其活着回去受辱,还不如自己就死在这战场之上。
心中念头倏忽转过间,公冶缙座下那匹战骑速度渐快,随后踏着虚空直奔大河之上那座艨艟宝船而去。
他能够感觉到那宝船的独特气息。
强大、威严。
若是以望气秘法聚起法眼看去,甚至能够看到那片磅礴升腾的庞大王气中,竟已经凝聚出明显的帝威。
逆贼!逆贼啊!
先皇在世时,就该早点将之扼杀的!
惜哉!惜哉!
如今那逆贼大势已成,现在……悔之晚矣!
公冶缙叹息一声,拔刀呼喝。
“燕——”
一个‘贼’字,尚未出口,便被一道声音打断。
“将军,许久不见。”
看着那道挡在自己面前的那道矮壮身影,公冶缙怔愣间片刻失神。
“曹武?”
看着这个当初他十分欣赏、甚至差点收为弟子的后辈,公冶缙的欣喜只维持了一瞬,便蹙眉道。
“你……从逆了?这是要阻本将?”
曹武闻言,不置可否道。
“将军言重了。”
“何为顺?何为逆?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王上不以曹武卑贱,视曹武为肱骨,乃当世贤王。”
“若非天子昏聩,为奸吝蛊惑,欲要戕害我家王上,如何有今日这场兵戈之祸?”
总之,他家王上无罪、非逆。
一切不过是迫不得已罢了。
说罢,曹武话锋一转,温言笑道。
“将军才干非凡,可为曹武良师。”
“我家王上亦是颇为欣赏,不如弃暗投明,与我家王上一道共清君侧,如何?”
阵前劝降,乃是惯例。
只是公冶缙没想到出现在自己面前竟是曹武这个故人。
深深打量了他一眼,公冶缙忽然问道。
“当年济水一战后,你那几个小兄弟可还都活着?”
见曹武点头,公冶缙有些感慨地微微颔首。
“说起来,皆是本将无能,连累你们这些好儿郎。”
“这些年来,本将深以为憾。”
曹武闻言,正欲摆手言说‘当年济水惨败非是将军之过’,却被公冶缙打断。
“也罢,既如此,本将今日便送你一场功业与造化,一来算是赎了当年之过。”
“这二来也是全了当年你我的香火情。”
曹武一愣,正不知公冶缙这话何意的时候,却见公冶缙忽然将手中战刃置于脖颈。
“提着本将的头颅,去向你家王上请功吧。”
“本将这个败军之将,连败于你家王上之手,却是无颜与他见面了。”
曹武见状,大惊失色。
“将军!不可!”
可话音未落,那柄战刃已经绕颈而过。
斗大的头颅飞起间,正正落在曹武面前。
而与此同时,其陨落后剥离的天人秘境信标也随之落在曹武身上。
怔神了好半刻的曹武叹息一声,向着公冶缙的无头尸身拱手作揖。
“恭送吾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