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指尖一缩。
她垂下眼帘,目光落在他握着叉子的手上。
那双手,骨节分明,修长干净,昨晚还带着滚烫的温度在她身上留下烙印……胃里猛地一阵翻搅,强烈的恶心感涌了上来。
她死死攥紧了手里的刀叉,指节捏得发白。
诱人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却像一层油腻的薄膜,糊住了她的口鼻。
她看着盘子里金黄的煎蛋,翠绿的西兰花,鲜红的番茄片,胃里却沉甸甸的,像塞满了冰冷的石头,没有一丝一毫的食欲。
她拿起叉子,叉起一小块煎蛋,送进嘴里。
味同嚼蜡。
再好的食材,此刻都像是在咀嚼木屑。
顾北宸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切着盘子里的食物,偶尔端起咖啡杯抿一口。
餐厅里只剩下刀叉偶尔碰撞盘子的轻响,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秒都是煎熬。
终于,林晚放下了刀叉,金属磕在骨瓷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她扶着冰冷的餐桌边缘,慢慢站起身,身体因为久坐和虚弱而微微晃了一下,随即被她用力稳住。
她甚至没有看顾北宸,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像一潭死水:
“我去收拾行李。”
空气似乎又凝固了一瞬。
顾北宸握着刀叉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他抬起眼,看向她,喉结滚动了一下,才沉声道:“不急。”
不急?
林晚心底那点强压下去的悲凉和荒谬感,瞬间被这两个字点燃,化作一股冰冷的、尖锐的讽刺,直冲喉咙口。
她几乎要冷笑出声。
都到这一步了,她像个被当场宣判了死刑的囚徒,还要赖在刑场上,等着刽子手心情好再动手吗?等着楚雨薇踏进这个门,亲眼看着她被扫地出门的狼狈?
她没再说话,甚至连一个眼神都吝于给予。挺直了那根仿佛下一秒就要折断的脊梁,转身,一步一步,稳稳地踩在光洁的大理石楼梯上,走向那个曾被她视作港湾、此刻却冰冷如墓穴的卧室。
衣帽间很大,三面到顶的衣柜,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陈列馆,展示着她作为“顾太太”的三年。
那些昂贵的定制衣裙,他送的限量款包包,璀璨夺目的珠宝……
每一件都像一个标签,贴在她身上,提醒着她曾经的身份。
林晚面无表情地拉开衣柜门。
她没有丝毫犹豫,手指掠过那些价值不菲的华服、那些她曾经小心翼翼保养的名牌包、那些放在丝绒盒子里的首饰……
这些都不属于她,从来都不。
她只拿自己带来的东西——几件款式简洁、质地普通的羊绒衫,几件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几件舒适的内衣。
动作麻利,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发泄的粗暴,一件件扔进行李箱里。
一个不起眼的旧帆布包被压在衣柜最底层,她抽出来时,带出了一本硬壳的旧素描本。
本子掉在地上,“啪”地一声。
林晚的动作顿住了。
她看着那本子熟悉的、有些磨损的深蓝色封面,眼神凝固了几秒。
仿佛那是什么滚烫的东西,她猛地弯腰捡起,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飞快地塞进了帆布包的最里层,然后用力地把帆布包也塞进了行李箱的角落。
最后,她环视了一圈这个华丽而空旷的房间。
梳妆台上,他送的香水还静静立在那里。床头柜上,两人在某个度假海滩的合影,在晨光里笑得刺眼。
她收回目光,拉上行李箱的拉链,“咔哒”两声,干脆利落,像两记响亮的耳光,扇在过去的自己脸上。
她拎起分量不轻的行李箱,再次挺直了背,转身下楼。
每一步都踏得很稳,行李箱的轮子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沉闷的滚动声。
穿过那精心打理、四季常青的庭院。熟悉的栀子花香若有若无地飘来,曾经让她觉得安宁的气息,此刻只觉讽刺。
那些名贵的花草树木依旧葱茏,喷泉的水珠在晨光里折射出细碎的光,一切都和她第一次踏入这里时一样美好。
只是人非草木。她在这里倾注了三年的情感和心血,最终不过是一场自欺欺人的独角戏。
所谓的日久生情,原来从头到尾,都只是她一个人的兵荒马乱。
多么可笑。
她那么用力地爱过,像个傻子一样,掏心掏肺。
可爱情,从来就不是等价交换。不爱,就是原罪。
放手吧。她在心底对自己说。
牙齿死死咬住口腔内壁,尝到更浓的血腥味。
这是唯一的出路。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到那扇沉重的、雕花的别墅大门外。
司机老陈已经把顾北宸那辆线条流畅的黑色轿车开到了门前,安静地等待着。
顾北宸停下脚步。
林晚也停下,没有回头,只留给身后一个单薄却挺直的背影。
“这个,”顾北宸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平静无波。
林晚侧过一点头,眼角的余光瞥见他递过来一张薄薄的纸。
支票。
上面的金额数字,长到足以让普通人眼花缭乱。
“谢谢你这三年的陪伴。”
他的语气,像是在结算一笔银货两讫的交易。
一股强烈的屈辱感猛地冲上头顶,林晚的手指在行李箱拉杆上骤然收紧,指节泛白。
她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想把手抽回。她不需要这种施舍般的“补偿”!这算什么?买断她三年的感情和付出吗?
但顾北宸的动作更快,也更坚决。
他不由分说地将那张轻飘飘却重若千斤的支票,强硬地塞进了她敞开的行李箱侧袋里。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拿着。”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公式化的、居高临下的“关怀”,“以后要用钱的地方很多。”
林晚的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
她死死盯着地面,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从鼻腔里挤出一个干涩的、毫无意义的单音:“嗯。”
仿佛完成了一件必要的程序,顾北宸的目光落在她的侧脸和紧绷的脊背上。
他忽然上前一步,伸出手臂,将林晚整个圈进了怀里。
这个拥抱来得猝不及防,带着他身上清冽的雪松和残留的淡淡烟草味。
林晚的身体猛地一颤,像触电般僵住。他的手臂环得很紧,胸膛温暖坚实,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
这熟悉的触感,这曾让她眷恋无比的气息,此刻却像最锋利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千疮百孔的心上。
“以后,你一个人不容易,”他的声音就在她耳边响起,低沉温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仿佛真的饱含不舍,“有困难,随时给我打电话。”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
强忍了一早上的泪水,瞬间冲破了所有防线,汹涌地漫上眼眶。
滚烫的液体在眼眶里疯狂打转,灼烧着眼球。
林晚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用尽全身的力气,把那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连同喉咙口翻涌的呜咽,狠狠地、一股脑地咽了下去!
那滋味,又苦又涩,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好。”她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字,声音嘶哑得厉害。
咽下去的泪水,似乎化作了某种孤勇。
她缓缓地、慢慢地抬起僵硬的手臂,环住了顾北宸的腰。
像一个在暴风雨中行将溺毙的人,最后一次拥抱她曾经赖以生存的浮木。
又像一个诀别的仪式,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生离死别的意味。
她把脸深深埋进他昂贵的西装布料里,贪婪地、绝望地汲取着这最后一点虚假的暖意,这熟悉又陌生的气息,仿佛要将这一刻刻进骨头里。
再见了。
她在心底无声地说。
再见了,顾北宸。
再见了,我荒唐可笑的三年。
然后,毫无征兆地,她猛地推开了他!力道之大,让猝不及防的顾北宸都微微后退了半步,脸上掠过一丝错愕。
林晚飞快地抬手,用袖子在脸上狠狠抹了一把,擦掉所有狼狈的痕迹。
她甚至没有再看顾北宸一眼,猛地弯下腰,一把抓住行李箱的拉杆,用力一提!
轮子碾过光洁的石板路面,发出急促的滚动声。
她挺直腰杆,像一棵被狂风吹弯却不肯折断的芦苇,拉着那个承载了她所有旧物的箱子,头也不回地朝着门外停着的出租车大步走去。
一步,两步……脚步决绝。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碰到出租车冰凉的金属门把手时,身后,顾北宸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几步的距离,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
“沈亦尧……”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字句,又像是在平静地陈述一个观察到的结论,“……是谁?”
林晚的脚步,像被施了定身咒,猛地钉在了原地!
那只伸向车门的手,悬在半空,指尖冰凉,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沈亦尧。
这个名字!像一道撕裂夜空的惨白闪电,又像一把生满锈迹却依旧锋利的钥匙,带着雷霆万钧之力,狠狠劈开了她记忆深处最黑暗、最痛苦、被她用层层枷锁死死封禁的角落!
那些被时光强行掩埋的碎片——年少时滚烫的心跳,炽热的誓言,撕心裂肺的争吵,冰冷的绝望,还有那最终无法挽回的、鲜血淋漓的结局……
所有关于“阿尧”的记忆,排山倒海般轰然砸下!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捏爆!尖锐的剧痛瞬间盖过了对顾北宸的心碎,让她眼前骤然一黑,几乎站立不稳。
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窒息感铺天盖地。难过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有沉重的、带着血腥味的喘息,在胸腔里剧烈地鼓动。
身后,顾北宸的声音再次传来,依旧是那种平静的、听不出太多情绪起伏的语调,却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在她最致命的旧伤疤上:
“他……对你一定很重要吧?”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确认她的反应,然后,用那种近乎残忍的平静,缓缓补上了最后一句,像在宣读一份早已拟好的判决书:
“抱歉,霸占了你三年。祝你幸福。”
霸占?幸福?
巨大的荒谬感和尖锐的讽刺,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林晚。
她感到一种灭顶的眩晕。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悬在半空的手,终于落下,猛地拉开了冰冷的车门。
她几乎是把自己和那个沉重的行李箱一起塞进了后座。
“砰!”车门在身后重重关上,隔绝了外面那个金碧辉煌的牢笼,也隔绝了那个叫顾北宸的男人。
“师傅,开车。”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像暴风雨过后死寂的海面。
车子引擎启动,平稳地滑入清晨的车流。
林晚僵硬地坐在后座,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晨曦给冰冷的钢筋森林镀上了一层虚假的金边。
她死死地盯着前方不断延伸的灰色路面,仿佛要将它看穿。
沈亦尧。
顾北宸。
楚雨薇。
三个名字,如同三把烧红的烙铁,在她早已血肉模糊的心上,狠狠地、反复地烫下新的烙印。
旧的伤口被粗暴地撕裂,新的耻辱和痛苦叠加其上。
鲜血淋漓,痛不欲生。
车子汇入早高峰的车流,四周是此起彼伏的、象征着城市活力的鸣笛声。
林晚缓缓地、缓缓地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冰冷的指尖触碰到滚烫的皮肤。
掌心下,一片潮湿。
没有声音,只有肩膀在无法控制地、剧烈地颤抖。
那挺直的、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才维持住的脊梁,在车厢狭小的后座空间里,在无人看见的角落,终于,一点点地、无声地坍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