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惊水静静望着全黑的车膜,手机里商宗的声音传来,问她,要不要吃泰昌饼家的蛋挞。
她半信半疑地笑:“我现在可是广海外派来的员工,你让我当这么多人面上你的车?”
商宗坐在熄火的车里,难掩揶揄地逗弄她:“我们的关系是有多不堪?”
“挺不堪的。”梁惊水嗤然。
譬如上上个月,一周总有两三天,下班后他们一前一后踏入同一家酒店。
那酒店毗邻银行,商宗干脆按年租下一间套房。
香港酒店普遍隔音不好,隔壁轻轻打个哈欠都能传过来。唯有他在时,她才能感受到难得的安宁与人文关怀。
哪怕这一生她能在行业里登顶,谁占谁便宜,彼此心里都清楚——她再努力也不过是在他的世界借光而已。
往前走几百米,路过中西区的石塘咀。
山道s形路口曾是很多电影的取景地,位于西营盘与坚尼地城之间,有新铺,也有旧楼,有涉世未深的学生,也有蝺蝺独行的老妪。
跑车跟在她后面,忽快忽慢地尾随,散漫得像个吊儿郎当的贵少爷。
梁惊水戴着蓝牙耳机,听他在耳边说:“这里是香港大学港铁站,我阿妈以前住在这里。”
这段路风景其实很好。街道灯火初上,夕阳沉坠于楼宇之间,像一枚镶嵌在都市心脏的圆盘。
她回想着董穗珠光宝气的模样,怎么也无法将她和这片密不透风的水泥森林联系起来,随口问,你母亲不是本地人吗,应该住在南区那边吧。
商宗说:“她是大陆人,香港话和港普口音都是后天学的。”
梁惊水就着晚霞瞟了眼车窗:“那她学得挺成功的,我一点没听出来。”
“看到那栋粉色唐楼了吗?我读中学的时候,有一回和阿妈路过这里。她说八十年代末石塘咀是有名的风月区,有天晚上她打完牌回家,刚好听见歌舞厅传来枪声,隔天再经过时,古惑仔电影的剧组已经在歌舞厅取景了。”
梁惊水停住脚步:“是道具的枪声吧?可能那个年代的技术还不够先进。”
商宗笑了声:“歌舞厅里少了个舞女。”
蓝牙耳机弹出电量不足的提醒,梁惊水摘下耳机收回耳机壳,脚步加快,直奔公司安排的酒店。
跑车停在两辆商务车之间,商宗降下半边车窗。
她借着商务车的掩护,左右环顾确认无人注意,随后迅速钻进副驾。
一上车,梁惊水探身替商宗升起车窗。一手轻搭在他肩上,腰身挡住挡风玻璃透进的光,眼前瞬时一暗。一阵清淡又澄澈的香气扑来,充盈了他的每次呼吸。
或许是最近见面太少,她虚覆在他身上时,发现他的眼神变得很奇怪。
梁惊水小心地亲一下他的眉骨,刘海垂下来挠到男人的耳廓,惹得他气息不稳,低低“嗯”了声。
近距离两人目光纠缠,他抚上她的腿弯,抬颈对她笑,目光里隐有期许。
那一眼落在她心尖上沉甸甸的,宛如长青不枯的春,一岁一枯荣。
蛋挞刚吃到第二个,商宗的电话响了起来。
他让她早点回酒店休息,把剩下的蛋挞也带上,又递给她一瓶冻柠七食后解腻。
梁惊水没多问,只是等侧门升起后下车。临关门时听到他用粤语喊了声“阿妈”,下意识回头,目光落在他搭在西裤上的左手无名指,那上面留着一道浅浅的戒痕。
又一年将尽,香港依旧未见雪影。
舞女的歌喉仿佛跨越半个世纪而至,凄切哀婉,断于后半生做小伏低的枪口下。
梁惊水倚在窗台边,目送跑车消失于视野尽头。她捻出领口那根红绳,尾端轻轻晃荡着,也被套上过她的左手无名指。
曾经有一度她觉得,许多年轻女孩憧憬的轰烈之爱,大抵就是他们这般。人活过某个阶段,喜欢一个人不再是执念于占有,也会由衷地希望他过得好,但是不会预设怎么和他共度一生了。
或许再过两年,商宗功成名就,面孔常见于各大金融杂志的封面。
届时,她也步入了公司高层的行列,主导开发的app成为全民标配。
他们一拍两散的片段,梁惊水现在还不敢想,她知道自己一旦设想就会哭出来。她不想在商宗面前哭,在他们心中,这已然是最美好的结局,从来都是。如果她哭了,又要他花心思来哄她。
就这样走一步看一步吧。尽管会在回忆里惨烈非常,却也是她能感知到的、最后与他有关的幸福。
*
电梯门开,梁惊水碰见仇先生和几个东欧女人在走廊上打诨插科,仇先生喝得有些多,用英语问她们,为什么要到重庆大厦干那档子事。其中一个女人眯着眼答,因为那里是镀了金的地下王国。
仇先生的房间离她不过几扇门。每晚他总是深夜才回来,梁惊水刚熟睡,就被一群娇滴滴的女声吵醒。
她开门探过一次,走廊里脂粉香浓,像鸦片般挥之不去。
梁惊水鬼使神差,慢慢走回了电梯。
仇先生被迷你亮片裙簇拥着踏入,电梯门开合间,满意的目光在妍影间游移,最后定格在女属下身上,脚步微顿,略向后撤。
梁惊水恶劣地促狭:“哟,仇先生平时一副老派的样子,原来玩这么花?”
仇先生惊魂未定:“商老板今天刚从波士顿回来,你怎么回……”这么早。
中年人鲜少在网上冲浪,却架不住办公室的小喇叭把商宗和梁惊水的旧事讲得绘声绘色。去趟茶水间的工夫,就能捡回来一堆风言风语,让他连灌了三天酒都没缓过来——居然对商宗的旧情人动过心思。
梁惊水挺无辜,说:“商老板回来和我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