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炎武元年。
魏太和三年。
吴黄龙元年。
荆州,武昌。
赤乌嘉瑞再临宫城,更筑巢于太极殿横梁大柱之上。
刚刚改元建号,进位称帝的孙权见之大喜,乃于太极殿设下筵席,大会群臣百僚。
群贤毕至,少长咸集。
大吴天子率先举杯,喜不自胜:
“如今本当休沐冬假之时,诸卿却暂别家室,自江东远来,贺大吴社稷肇建之喜,朕先敬诸卿一杯!”
言罢,孙权举樽,一饮而尽,而后空樽示意。
见此情状,文以张昭为先、武以陆逊为首,尽皆举樽,与这位春风得意的大吴天子遥敬共饮。
“哈哈哈……”孙权连饮数杯,爽朗大笑。
其后看向张昭、顾雍、陈化、徐详、刘基等留守江东的大臣。
“朕自六年前徙驾自此,便与诸卿聚少离多。
“诸卿与家人相守之日长,而与朕共饮之日短。
“今日且放怀痛饮,惟朕与诸卿大醉,并堕酒池,方得罢归!”
众人无不称唯。
于是君臣畅饮,歌舞俱起。
当孙权酩酊大醉之时,于太极殿中筑巢的数只赤乌觅食归来,齐齐振翅飞回孙权头顶横梁上的窠巢内。
校事吕壹停杯举目,看向那一窝被他诱引到此筑巢的赤乌,最后于席间拱手向孙权贺道:
“昔武王伐纣,有赤乌之祥。君臣观之,遂有天下。
“后世谓赤乌报喜,始有周兴。
“今陛下承天之运,新立江山,则大吴四境八方灾异顿消,更有赤乌筑巢于陛下太极殿中,此真乃天命在吴之明证!”
殿中不少人因畏惧吕壹校事府的威势,私底下与吕壹多有交结,此刻见吕壹拍起了大吴至尊…哦不,大吴天子的马屁,顿时一个个跟上,称贺道喜,极尽拍马之能事。
唯恐落后于人,便被吕壹惦记。
这位可是连陆逊、顾雍、张昭、步骘等文武重臣都不放在眼里的主,一旦有校事搜罗到这些文武重臣的罪证,他就敢直接带着校事提刀上门兴师问罪。
孙权先前三辞三让,最后导致天降灾异,不得已而称帝。
此刻见众人为大吴道喜称贺,也不好接茬,只是默默地受下。
同时将这些忠贞之士列入了重点栽培的名单之中。
当几乎所有大臣都称贺道喜后,侍中、右领军胡综,当场挥毫泼墨,为大吴天子写就一封贺表。
在万众瞩目当中,朗声念道:
『赫赫大吴,龙蟠南纪!』
『煌煌天威,日丽星辉!』
『赤壁天火,焚曹连舟!』
『夷陵烈炎,摧锋走刘!』
『沧浪奇伏,殄覆魏寇!』
『……』
『呜呼!』
『武功既昭,文德亦彰!』
『天命践祚,嘉瑞频频!』
『黄龙凤凰,纷纭而至!』
『鲸鲵遁迹,赤乌来仪!』
『天命在吴,不在魏蜀!』
『登太极之殿,望翼轸之野!』
『云旗回而江山肃,帝音振而山灵驻!』
『紫盖黄旗,应图谶于东南!』
『黄龙朱雀,护皇业于万世!』
『彼汉炎已烬,魏鼎将覆!』
『惟我大吴,如日之升,如月之恒!』
『光被四海,永照八荒!』
『共地无疆,与天无极!』
自孙权接管江东,诏书、策命、以及致送曹魏与大汉的公文,大半出自胡综手笔。
前些时日孙权称帝的告天祭文,同样由胡综主笔。
如今胡综再上佳文,群臣百僚无不拊膺而赞。
少部分人不免腹诽,胡综之文,只提了孙权几场胜利,绝口不提孙权的逍遥津之败、濡须口之败,还有最近才发生的西城之败。
而到了此时,孙权已经喝得酩酊大醉,斜身靠在凭几上,半敞着上身衣襟,全无仪态可言。
听着胡综的文章,愈发自喜于赤壁、夷陵、沧浪三场立国之战,全然忘记了步骘、诸葛瑾二人不久前还在西城败于汉军之手,且此时还在汉军手中全无消息。
酒至半酣。
孙权命侍者将『承露盘』之水奉入殿中,以柳叶沾之,洒向众臣,让座中大臣沾一沾“王气”。
群臣皆悦。
唯老臣张昭正色肃容,死死盯着孙权,一言不发。
盯着孙权看了好半晌,却见孙权竟然根本没注意到他的眼神。
而两名宦侍已奉承露盘之水至他席前,欲以柳枝将承露盘之水向他身上洒来,笑容可掬。
张昭神色冷峻肃杀,瞪视两名笑吟吟的宦侍。
那两名宦侍俱是一愣,手中柳枝虽沾水,却迟迟不敢洒向张昭。
张昭冷哼一声,敛衣离席。
径直走到太极殿外,坐进自己的车舆里,呼唤侍从将车驶回家去。
一殿皆静。
孙权酒醒了八成。
思虑片刻,遣车下虎士把张昭从殿外请了回来。
“张公,诸卿辛苦数载,朕亦与诸卿许久未得一见。
“今夜不过是借着诸般大喜,与诸卿共作乐一宿,聊解疲困,一叙当年旧情罢了,您何必动怒,坏了大家兴致?”
张昭不动声色,答曰:
“当年商纣王筑酒池肉林,狂欢纵饮,通宵达旦。
“当时,纣王与群僚亦以为乐,不以为恶也。”
孙权听后沉默不语。
座中群臣百僚亦是愕然。
片刻之后,孙权面露惭愧之色,下令撤酒。
张昭这才回到自己席中。
殿中无酒后,气氛有些尴尬。
经侍中是仪附耳提醒,被张昭说得面子有些挂不住的大吴天子才终于想起来,自己今日设下酒筵,要做的事情是什么。
随即召来近侍,取来圣旨。
是仪接旨,当众宣读。
赐皇太子孙登重臣数名。
以左将军诸葛瑾之子诸葛恪为太子左辅。
以右将军步骘之子步阐为太子右弼。
以丞相顾雍之子顾谭为太子辅正。
以太子太傅、辅义中郎将张温之子张表,为太子翼正都尉。
四人以下,谢景、范慎、刁玄、羊衟等人都成为太子宾客。
太子不日回建业坐镇。
将作大匠董直随太子东归建业,于建业营造别宫,以建业为大吴别都。
闻得旨意,座中众臣终于异色。
赐皇太子以重臣并不奇怪,但是把降臣步骘、诸葛瑾之子诸葛恪、步阐赐予太子,为东宫左辅右弼,显然就是借此安抚人心了。
然而就在此时,神色依旧冷峻的张昭,突然在席间发声:
“子瑜、子山乃国之重将,陛下心腹股肱,今陷于蜀人之手,臣昭敢问陛下,如之奈何?”
孙权听到这里,眉头紧皱,酒意尽散。
他之所以让诸葛恪、步阐为太子的左辅右弼,为的是什么?
不就是因为他不愿意割地与蜀求和,去换步骘、诸葛瑾、程咨、黄柄等人归吴。
又担心自己此时称帝,会惹来什么刻薄寡恩之类的非议,便以此稍稍抚人心吗?
太极殿青阶之下,坐于首席的张昭与孙权四目相对。
“张公以为呢?”孙权冷声问。
群臣百僚见这面和心不和的君臣二人,此时颇有剑拔弩张之势,一时全都噤若寒蝉。
沉吟片刻,张昭道:
“陛下,当吴魏鏖战之际,满朝文武皆以为,蜀人或将顺流东下,趁势寇吴。
“然而,蜀人却无有动静,任吴魏二国交战。
“臣窃以为,非蜀不欲,实蜀不能。”
孙权已猜到张昭要讲什么,于是神色愈冷:“张公究竟何意?”
张昭抗颜直对:
“陛下,蜀以区区一州之地,击曹魏九州之资,侥幸夺下关中,便已经耗尽了国力。
“不意之后竟又举军汉中,拔除西城、上庸二郡。
“赵云虽统大众数万,兵临东三郡最后一郡房陵,却也两月不拔,破竹之势已尽。
“蜀既不能破魏,又不能击吴。
“二者相合,足以说明,蜀军已到了强弩之末,其势已难穿鲁缟。
“臣昭以为,为今之计,当遣使赴蜀,联和抗魏,同时遣使赴魏,联和击蜀。
“曹魏先前便遣使与大吴联和。
“欲与大吴并力伐蜀,然陛下拒之,执意与魏一战。
“如今,魏吴各自罢兵。
“大吴说魏伐蜀,说蜀击魏。
“再晓蜀国以利害,必可不战而屈人之兵,将子山、子瑜诸将换归。
“诚如是,则大吴人心既安。
“蜀人斩魏大将曹真、张郃,败司马懿,其仇甚大。
“而吴未斩魏之大将一人。
“曹叡睚眦必报之君,魏人亦同仇敌忾于蜀。
“倘若魏吴暂息兵戈,并力西向,则不论曹叡本心如何,魏必先击蜀而置吴于不顾。
“然…今魏蜀二国俱皆空虚,一年半载恐怕不会再有大战。
“今大吴肇建,人心思安,陛下可游离于魏蜀之间,魏蜀二国积蓄国力、备战将来,我大吴同样可以趁此时机与民休息。
“将来魏蜀必有一战。
“然论休养生息,魏有七州,蜀只二州,蜀岂是曹魏敌手?
“我大吴据三州之地,富强在魏蜀之间。
“一旦二国交战,我大吴兵精粮足甚于蜀国,必可趁隙而取利也。”
张昭坚定地认为,吴蜀二国在西城破盟一战,全是孙权的责任,大吴就不该妄图染指西城。
汉中乃汉之心腹命脉,西城毗邻汉中,吕蒙白衣渡江殷鉴不远。
蜀人又怎么可能会让大吴再有机会威胁到汉中腹心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