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头才敢说话:“我都按您的吩咐,把货压下来了。其他地区的港口我也打了招呼,至少一周后才允许出港。”
工头犹豫:“马来那边十五万吨,八个港口加起来总计五十五万吨。货物庞大,光滞港费叁万每吨,其他港口都好说,但咱们这边是董事长让武哥亲自签的装货单...这恐怕不好交代。”
白亦行:“尧叔,你跟着白家多久了?”
尧叔不明所以,老实地笑着回答:“是托了故去太太的福,我全家上下吃饱穿暖,学习工作,已在白家五十五年。”
他爹去世后,港口货物进出管制的权才落到他手中。
那会儿,小小姐才十七岁,闲了便往这边来,问话盘物的本事一点不亚于白大爷,对待他们也如家人一般,大家伙自然是又敬又爱。
白亦行这才看他一眼。
尧叔见着话锋不对,以为是敲山震虎,了然于胸道:“大小姐只管放心,剩下的都交给我们,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们心里有数。”
白亦行不看他,自顾自说起:“我爹哋妈咪在时,常跟我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港口银行这些需要时常查检,又不能过分盯梢,那样下面办事的人容易束手束脚,我一直谨记在心。”
尧叔躬身听着。
她接着说:“尧叔,你是白家老人,也是我的长辈,我心里一直都是很敬重的。我年轻,要学的东西的确很多,所以未来的日子,希望我们能携手共进,不要辜负白家,辜负我爹哋和妈咪才好。”
尧叔眼珠子一转,声音都坚定了些:“大小姐,我明白了。”
待人走后,白亦行重新归于平静,与一潭死水无异。
等她想清楚,等她愿意开口跟他说话了,等她高兴了,哪怕是海枯石烂,天崩地裂。
他愿意,他能等。
他想一直守护在她身边。
这一刻,他想做神明,想看她笑,想听她闹,想她张牙舞爪,想她飞扬跋扈,免去她所有烦恼忧愁,病痛困顿,只想她做回白纪坤口中那个没心没肺,快快乐乐的小丫头。
那是,记忆健全,家庭幸福的白亦行。
求神保佑。
只可怜,他一无所有,不是完人。
剩一具残破身躯,甘愿献祭我自己。
多么奢侈的愿望。
雨下得轻了些,白亦行侧头看他,轻声问:“有烟吗?”
成祖右手摸向口袋,她注意到他衣服的颜色变得更深了。冷光一样白的手背,细腻的青筋脉络,骨节分明。
那柄伞——蓝白格子纹理,有一棱已经松松垮垮,跟他本人的气质完全不搭调。
他的头发也仿佛海水打过,一缕一缕跟研磨抛光的墨汁,又亮又黑,还有几缕肆意洒脱地垂在额前,承载着雨水的重量,搭配上那张白如棱镜的脸,冷硬不羁。
白亦行收了伞,径直钻到他伞底,踮起脚尖,探出手碰到他温热的额头,发尖一滴水珠刚好落在她手掌心。
她拿给他看:“有伞怎么还淋雨了?”
成祖手里捏着烟包,略微木楞地瞅她:“出来的急,忘带了。去南郊蜂堡大厦,安保塞给我的。”
白亦行又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成祖说:“白妮告诉我的。”
白亦行握紧手,一语不发。
成祖问:“你觉得她知道高盛账务的问题,跟你...跟她联合起来...你不知道该不该信她?”
白亦行抿唇,仍旧看着他不做声。
成祖笑:“除了她,最了解你的人也只有你爷爷了。”
白亦行默不作声,垂下眼,去寻他手里的烟,抽出两根,送他嘴边,自己含一根。
成祖叼着烟,一眨不眨瞧她拨弄打火机。
那细手,都让海风吹得绀青。他脚步往右挪,用身体给她挡住鼓鼓的海风。
白亦行点燃烟,嘴去找烟,猛吸一口,吐出来。
隔着一缕青灰的烟雾,成祖盯住她的脸,嘴唇都被吹得绀紫,腮帮子在轻微发颤,卷发也不似从前整齐靓丽,显得凌乱沉重。眉眼妆容让风雨刮尽了,虽寡淡,不过好在她原就浓眉亮眼,气质清冽,刚刚训话,像极了黑帮教主佩洛西。
成祖笑得极轻,下一秒,他宽厚的右掌捧住她半边脸,尾掌托着她的下巴抬起,自己脑袋则歪着垂下,叼着的烟怼上她嘴里的烟。
一瞬,他的烟恨不能熊熊燃烧。
成祖的伞,也朝她的右侧倾斜几度。
旁人看见,应该是哪对热恋中的小情侣在接吻。
两人都咬着烟,两人也都注视着对方。
光看着他,眼前的世界瞬间安静,所有的纷扰都因为他的存在被驱逐在外,白亦行躁动的心此刻变得万分安定。这种感觉就像是长在身体里,只待有朝一日,等他唤醒记忆,从骨髓到灵魂,彻底活过来。
还记得么,比起做爱,现在这种感觉,越来越明显了。
她找了很久。
真是过分久违了。
橙红色火星子在两人中间跳了跳,成祖松开她。
白亦行还有些意犹未尽,夹着烟,低下脑袋,手指掸了掸。
末了,白亦行说:“我不是不信她。”
她再次直视他阒黑的眼眸:“我只是...害怕。”
‘害怕’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成祖颇为惊喜。当初她小小一只,身上中枪骨折,伤的青的,梦魇流泪那样严重,她都没一点要怯缩的感觉。
为了白纪中的骨灰,她固执的像头牛。在老皮克那儿养伤期间,还背着他俩,想一个人偷偷跑去爆炸现场,幸亏他及时发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这小女人,胆大包天。
如今害怕,想来也是为着两人之间从小到大的情分,害怕失去这段关系。
其实他也怕。
可白亦行却说:“失望。”
成祖含着烟,口舌发麻,两颊发酸。他在心里深吸一口气,同样改为两手夹着香烟,垂在一侧。
白亦行笑了笑:“她是跟着我母亲过来白家的,又差不多看着我长大,在我心里,早就把她当成亲姐姐。”
“况且现在她知不知道已经不重要了。”白亦行又抽了两口:“你要安慰我么?”
成祖手指掸一掸烟灰:“没这个打算。”
两秒后顿道:“你又没输。”
说完,叼回烟含笑地重新瞧她。
她不错眼地瞅他,两秒过后,笑出声,随后下巴一抬:“穆介之对于我们白家来说就是高盛的职业经理人。这么多年我们白家给她开工资的。不过就是比普通务工者的工资高了那么点。”她深吸一口气:“她想要,那我就给她好了。”
这小女人,竟然有种开悟的神性,只是这种悟性大概要毁天灭地,他真是越来越喜欢她了。
她扒一扒头发,一本正经地说:“成祖,我能信任的人并不多。我爷爷,我二爷,还有、”她顿了顿,成祖盯着她接口:“我么?”
“还有你。”白亦行点点头:“所以成祖,我能信你吗?”
成祖不答反问:“万一我也骗了你呢?”
白亦行龇牙咧嘴:“那你就去死。”
“说谎的人,要进地狱。”
海风卷着两人手中的烟火,飘向不知名的地界。
成祖只回了一个字:“好。”
白亦行心情不算好,挑眉道:“是你哥哥说的,说谎的人都会被你抓起来,判刑。”
她头歪一歪:“既然你是审判者,那审判长犯错之后,只能罚得更加严重。知法犯法,我说得对吗?成叔叔。”
她说完,冲他吐了一口细烟。
成祖眉眼不曾挪动半分,猛地吸了两口,浓烈辛辣的味道快速从喉咙过到肺部,差点灼烧他的毛细血管,这反而令他产生极其强烈的愉悦和刺激感。
成祖微眯眼瞧这小女人,她简直是天赐的宝贝。
试探,机敏,俏皮,挑逗,有趣...
很有魅力。
她很有魅力。
成祖嘴角噙着笑,难掩地欣赏,崇拜和仰慕。
知法犯法的是他,他没有信仰,从今后起,你就是他的信仰,你也是他的例外。
他走近一步,仔仔细细看她说:“在我这里,你说什么都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