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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龙首塬下(1 / 2)

云阳县寺后衙那间狭小的廨署内,空气凝滞如铅。浓烈的草药气味混杂着血腥和焦糊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一次呼吸上。医工刚刚离去,留下满榻狼藉的染血麻布和刺鼻的药膏。

郑墨半倚在冰冷的土炕上,后背的撞伤和胸腔的闷痛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随着每一次心跳在体内搅动。左手中指和无名指被粗糙的麻布紧紧包扎,指骨处传来的剧痛依旧清晰锐利,每一次轻微的牵扯都让额角渗出冷汗。田不礼那双湿滑冰冷、如同毒蛇缠绕般的手,那骤然爆发的阴狠力道,还有那刺入骨髓的“咔嚓”轻响,如同梦魇般在痛楚中反复回放。

证物被夺走了。

那枚嵌着封泥的、至关重要的陶片,被田不礼塞进了袖中。

库房的大火,张屠的“自缢”,杜家的灭门,马夫的掩埋……所有的线索,似乎都在那场大火和随之而来的阴狠抢夺中,化为了真正的灰烬。

郑墨缓缓抬起那只剧痛未消的手,指尖在眼前微微颤抖。剧痛提醒着他刚刚发生的、赤裸裸的暴力与阴谋。田不礼那张在浓烟中扭曲的、混合着“关切”与阴鸷的白净脸庞,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他不是幕后黑手。他只是一个被推到台前、急于抹去痕迹的卒子!

一个卒子,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对掌管刑名的令史下此狠手,强夺证物?

是谁给了他如此大的胆量?是谁赋予了他如此决绝的疯狂?

答案,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郑墨的心头——**龙首原!**只有那座在云阳西北天际线下蛰伏的、象征着巨大利益与禁忌秘密的高塬,才能催生出如此不顾一切的疯狂!

“吱呀——”

廨署那扇破旧的木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张瘦削、机警的脸探了进来,是皂隶阿七。他飞快地扫了一眼室内,确认只有郑墨一人后,才像泥鳅一样滑了进来,反手迅速掩上门。

“郑令史!”阿七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紧张和兴奋,快步走到炕边,“您……您没事吧?小的听说您伤得不轻……”

“死不了。”郑墨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疲惫,眼神却锐利如初,“说。”

阿七咽了口唾沫,凑得更近,几乎贴着郑墨的耳朵,气息急促:“小的……小的按您之前的吩咐,一直盯着龙首原那边!尤其是……尤其是田县丞府上!”

郑墨眼神一凝。

“就刚才!田县丞从县狱那边回来,脸色难看得像死人!他……他没回县寺,直接回了自己府邸!小的就绕到后巷狗洞那边趴着……”阿七的声音更低,带着一丝冒险的刺激,“没过多久!就听见府里后门开了!一辆没挂任何标识的黑篷马车,悄没声地出来,直接往……往城西北的龙首原方向去了!赶车的是个生面孔,裹着头巾,看不清脸,但动作麻利得很!”

龙首原!又是龙首原!

田不礼刚夺了证物,就迫不及待地派人去了龙首原!

他在向谁复命?他在传递什么?那枚滚烫的封泥,是否此刻正躺在龙首原深处某个人的案头?

“还有!”阿七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闪烁着更亮的光,“小的多了个心眼!那马车刚走,小的就看见田府后门又溜出来一个人!鬼鬼祟祟的,穿着一身灰扑扑的短褐,像个贩夫走卒!他……他走的方向,也是西北!但不是跟着马车的大路,而是……而是钻进了城西那片乱葬岗后面的野林子!那条路……那条路也能绕到龙首原后面,但难走得很!平时根本没人走!”

双管齐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田不礼不仅派了马车走大路,还派了心腹走小路!如此急切,如此谨慎,甚至不惜动用两条线!

龙首原深处,到底藏着什么?那场即将到来的“暴雨”,又是什么?

郑墨的心沉到了谷底,却又有一股冰冷的火焰在胸中灼灼燃烧。田不礼的动作越快,越疯狂,越证明龙首原就是所有谜团的核心!证明他郑墨,已经逼近了那足以致命的真相边缘!

“阿七,”郑墨的声音低沉而凝重,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替我找两样东西。立刻!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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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吞噬了云阳城。寒风在空旷的街道上呜咽,卷起尘土和枯叶,打着旋儿撞在紧闭的门板上。

两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身影,如同敏捷的狸猫,悄无声息地穿行在城西北偏僻的陋巷中。郑墨换上了一身深灰色的粗麻短褐,脸上涂抹了锅底灰,掩盖了苍白的面色。后背和手指的剧痛在冰冷的空气中似乎被暂时冻结,只剩下高度紧绷的神经在支撑着身体。阿七跟在他身后,同样装扮,瘦小的身形在黑暗中几乎难以察觉,只有那双眼睛在紧张地扫视着四周。

两人避开巡夜的更夫和偶尔出现的戍卒,很快抵达了城西那片坟茔累累、鬼火飘忽的乱葬岗。刺骨的阴风裹挟着浓烈的土腥和若有若无的腐臭,吹得人头皮发麻。阿七指着乱葬岗边缘一条几乎被荒草和荆棘彻底淹没的小径:“郑令史,就是这儿!那人就是钻了这条路!”

小径蜿蜒曲折,没入前方更加浓密的黑暗。那是龙首原的背面,地势陡峭,怪石嶙峋,荆棘丛生,平日绝无人迹。

郑墨从怀中掏出一小包阿七找来的硫磺粉,极其小心地洒在入口处几块不起眼的石头上,留下一个只有自己人才能辨识的微弱标记。又取出一个用厚布包裹、带着浓烈草药和硫磺混合气味的香囊,系在腰间——这是阿七在巫医那里寻来的“驱蛇虫”之物,此刻成了掩盖生人气息的屏障。

“跟紧。”郑墨低语一声,率先拨开一人多高的枯黄蒿草和带刺的荆条,侧身钻了进去。阿七紧随其后,瘦小的身体在荆棘缝隙中灵活穿梭。

黑暗如同粘稠的实体,包裹着一切。脚下是松软的腐殖土和硌脚的碎石,每一步都需极其小心。浓密的树冠遮蔽了本就稀薄的星光,只有偶尔穿过枝叶缝隙的惨淡月光,在地上投下斑驳破碎的光斑,更添诡异。风声在密林深处扭曲成怪异的呜咽,像是无数冤魂在窃窃私语。不知名的夜枭在枝头发出凄厉的啼叫,令人毛骨悚然。

郑墨的感官提升到了极致。他侧耳倾听着风声中任何一丝异常的响动,鼻翼翕动,捕捉着空气中除了草木腐朽和硫磺草药之外的气息——泥土、石头、还有……一丝若有若无、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焦糊味**?与杜家、县狱库房如出一辙的松脂焦糊味!

这味道,如同黑暗中的引线,牵引着他们艰难前行。

荆棘撕扯着衣袍,尖锐的刺划破皮肤,带来火辣辣的刺痛。后背的撞伤在攀爬陡坡时被牵动,痛得郑墨眼前阵阵发黑,牙关紧咬才没发出声音。阿七在后面喘着粗气,却一声不吭,只是紧紧跟着。

不知在黑暗中跋涉了多久,脚下的坡度逐渐变缓。前方密林的尽头,隐约透出一片相对开阔的、被巨大山体阴影笼罩的谷地。而那股松脂焦糊味,在这里变得清晰可辨!

郑墨猛地停下脚步,示意阿七伏低身体。两人如同壁虎般紧贴在一块巨大的、布满苔藓的岩石后面,屏住呼吸。

借着惨淡的月光,郑墨锐利的目光穿透前方稀疏的林木,望向那片谷地。

景象,让他的血液瞬间冻结!

谷地深处,紧贴着陡峭的山壁,赫然开凿着数个巨大的、黑黢黢的洞口!洞口边缘的岩石棱角分明,显然开凿不久。洞口附近的地面被反复踩踏,寸草不生。几个简陋的木棚和土屋搭建在洞口旁,如同依附在巨兽身上的虱子。

更令人心悸的是——洞口附近,以及通往谷地深处的几条小路上,散布着人影!

不是劳作的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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