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声敲过五鼓时,苏研指尖还捏着那半块带血的碎玉。窗缝里漏进的晨风带着槐花香,却掩不住袖口残留的朱砂味——像块揭不开的膏药,黏在皮肉里提醒她,昨夜姨娘临走时那怨毒的眼神,绝非善了。
“格格,姨娘让人送了参汤来。”小蝉推门的手在发抖,青瓷碗底的磕痕比昨夜更深,“说是...说是特意请了同仁堂的老大夫开的方子,专给您调理心疾。”话音未落,木门突然被撞得哐当响,穿石青比甲的婆子领着两个粗使丫鬟闯进来,手里的朱漆食盒敞着盖,蒸腾的热气里飘出股甜得发苦的怪味——正是昨夜阿胶羹里混着的朱砂香。
“哟,婉宁格格这是还生姨娘的气呢?”领路的周嬷嬷堆着笑,帕子掩着嘴咳嗽两声,眼角的皱纹里嵌着隔夜的粉霜,“姨娘说了,昨儿个是她不对,不该忘了格格怕苦,特意让厨房加了蜜饯——您尝尝,这参汤里可是放了整整三钱野山参呢。”
瓷勺碰着碗沿的声音让苏研想起急诊室里金属器械相撞的脆响。她盯着碗面浮着的几颗蜜饯,突然看见其中一颗裂了口,露出里面暗红的芯——哪里是蜜饯,分明是裹了糖衣的朱砂丸,比昨夜小蝉端来的还要大上一圈。
“三钱野山参?”她指尖敲了敲碗沿,目光扫过周嬷嬷袖口露出的银镯子——那是前日姨娘赏给她的,原主生母陪嫁的十二金钗里,就有支同款累丝银镯,“只怕这汤里的朱砂,比参还多吧?”
话音未落,两侧的粗使丫鬟突然上前,一人按住她肩膀,一人捏着她下颌要灌汤。苏研喉头一紧,后槽牙险些磕到对方指尖,却在低头时看见丫鬟腕间系着的红绳——那是宜妃宫里小厨房的标记,上个月嫡姐的陪嫁妈妈曾说过,宜妃党羽惯会用“调理身子”的由头送毒汤,被害的官眷至今还瘫在床榻上。
“周嬷嬷这是要逼我喝毒?”她猛地咬住丫鬟指尖,血腥味在舌尖炸开的瞬间,另一只手已摸向发间的银钗——那支磨得发亮的生母遗物,此刻针尖上还凝着昨夜的青黑毒斑。周嬷嬷脸色大变,挥手示意丫鬟用力,瓷碗倾斜的刹那,滚烫的参汤泼在苏研手背,却惊不退她眼里的冷光。
“朱砂重镇,心阳虚者服之如饮鸩。”她盯着周嬷嬷发抖的眼皮,银钗尖抵住对方合谷穴,“你说,要是我把这针戳进去,你这只手还能拿得动药碗么?”
屋内瞬间静得能听见铜漏滴水声。周嬷嬷额角沁出冷汗,盯着她发间的银钗往后缩,却忘了身后还堵着两个丫鬟。苏研趁机推开按住她的手,指尖在案头的账本上一抹,沾了把昨夜的香灰——掺着朱砂的毒香灰,此刻正适合当“人证”。
“看看这汤里的东西。”她甩了甩手上的参汤,银钗挑起一颗蜜饯掷在青砖上,糖衣裂开的瞬间,暗红药粉滚了出来,混着香灰凝成小块,“三钱朱砂兑一钱参,周嬷嬷这是想让本格格心悸而亡,好向宜妃娘娘交差吧?”
“你...你血口喷人!”周嬷嬷尖叫着后退,撞翻了身后的绣凳,“姨娘一片好心,你竟敢诬蔑她...”话没说完就被苏研打断,银钗尖已抵住她咽喉旁的人迎穴,针尖刺破油皮的刹那,她清晰听见对方倒吸凉气的声音。
“人迎穴,动静脉交汇处。”她似笑非笑地看着周嬷嬷煞白的脸,“本格格只需轻轻一挑,你这脖子就会像破了口的水袋,血能喷到房梁上——你说,是要现在死,还是说实话?”
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味与药味的混合气息。小蝉躲在墙角捂住嘴,生怕发出声响惊了这位突然变了性子的格格——往日的婉宁连猫都不敢碰,此刻却像握刀的刽子手,银钗在晨光里泛着冷光,映得周嬷嬷脸上的粉霜都发了青。
“是...是姨娘让奴婢做的...”周嬷嬷膝盖一软跪下,发间的金簪子掉在地上,滚到苏研脚边,“她说格格选秀在即,心疾发作误了大事,不如喝了这汤...安神...”话音未落,木门突然被推开,穿月白旗装的女子扶着门框站在那里,团扇掩着唇,眼里却燃着冰刃般的光。
“三妹这手段,倒是让姐姐开了眼。”孝昭(婉莹)嫡姐缓步走进来,裙摆扫过地上的碎蜜饯,绣着并蒂莲的鞋尖碾过暗红药粉,“我原以为你只会躲在屋里喝闷药,却不想连同仁堂的‘安神方’都能识破。”
苏研指尖一颤,银钗差点从手里滑落——眼前的嫡姐比记忆里更瘦,眉峰微挑如寒梅,却在袖口露出半截雪白里衣,领口处绣着的五瓣梅歪了两针,分明是昨夜熬夜赶工的痕迹。原主记忆里,嫡姐(婉莹)为了在选秀中站稳脚跟,每日寅时便起来研习宫规,却不知此刻她眼底的青黑,是否也掺了几分宜妃党羽的算计。
“嫡姐来得正好。”她收了银钗,指尖蘸着香灰在案头画了个药方,“您瞧瞧这参汤里的朱砂用量,按《本草纲目》所载,每日不得超过一钱,可姨娘却放了三钱——这哪里是安神,分明是要我暴毙在选秀前。”
婉莹盯着案头的“药方”,团扇突然捏得发皱。苏研这才注意到她腕间戴着的翡翠镯子——正是原主生母的陪嫁,此刻却在镯口处缠着圈红绳,像道未愈的伤口。
记忆里闪过片段:生母难产而亡时,嫡姐才五岁,抱着她的手不肯放,说“妹妹别怕,姐姐护着你”,可后来姨娘掌家,这话便成了风中絮。
“周嬷嬷,你方才说...是姨娘让你做的?”婉莹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冰渣,“那我倒要问问,我钮祜禄氏的女儿,何时轮到她一个填房姨娘来‘调理身子’?”
周嬷嬷浑身发抖,额头磕在青砖上发出“咚咚”声,却突然抬头盯着苏研尖叫:“是她!是她先拿针扎奴婢,还说要挑断奴婢的血管...婉莹格格您瞧,她手上的银钗还沾着毒!”
孝昭目光扫过苏研指尖的银钗,瞳孔微微收缩——那支银钗她认得,是三妹生母临终前塞在襁褓里的,当年姨娘想没收,还是她哭着求了老太太才留了下来。此刻钗尖凝着青黑色斑点,分明是中了朱砂之毒后留下的痕迹,像朵开在银器上的恶之花。
“三妹,你用的是...梅花针?”她忽然走近,指尖掠过苏研发间的银钗,“我曾见太医院的吴院判用过,说是能封人穴位,让人浑身麻痹不得动弹——你何时学的这本事?”
话音未落,苏研已退后半步,指尖无意识地按在内关穴上——这是方才和周嬷嬷缠斗时养成的习惯,心疾虽缓,可肾上腺素还在血管里奔腾,让她指尖发颤。她看着婉莹眼里的探究,突然想起昨夜在账本里翻到的记录:嫡姐每月例银里,竟有三成被记在“三姑娘药材”名下,可她收到的药材,却连半成都不到。
“姐姐想学?”她忽然笑了,指尖转动银钗,在晨光里划出个半圆,“不过眼下更该学的,是如何治治这府上的‘心病’——比如...姨娘房里那本克扣药材的账本,还有宜妃娘娘赏给她的安神香。”
婉莹脸色骤变,团扇“啪”地合上,挡住了眼底的惊涛骇浪。苏研趁机扫过她的手腕,指尖在袖中掐了个脉诀——脉沉细而涩,尺部尤甚,分明是长期服用寒凉之药所致,难怪记忆里嫡姐总说“体寒畏风”,却不知这寒毒,是否也来自那所谓的“安神香”。
“周嬷嬷,你且起来。”婉莹突然开口,声音恢复了当家主母的威严,“既然是姨娘吩咐的,那便请她亲自来一趟——我倒要问问,她究竟是哪只眼睛看见三姑娘需要‘朱砂安神’了。”
周嬷嬷猛地抬头,眼里闪过狂喜,却没看见苏研指尖已扣住袖中的梅花针——五枚细如牛毛的银针藏在袖口暗袋里,是昨夜用银钗磨了半宿才制成的,针尖上还沾着微量的麝香粉,能让被刺者暂时麻痹。她盯着周嬷嬷起身的动作,突然想起导师说过:“医者制敌,讲究先发制人。”
“慢着。”她突然开口,梅花针已飞射而出,分别扎在周嬷嬷的合谷、足三里、内关三穴,“在姨娘来之前,还是让您先尝尝‘安神’的滋味——这三针下去,您半个时辰内动不得手,也说不得谎。”
周嬷嬷发出含混的呜咽,身子一软瘫在地上,眼里满是惊恐。婉莹瞳孔骤缩,盯着空中飞过的银针残影,忽然想起去年冬日,三妹在花园里摔断了腿,抱着她哭了整整一夜,那时她觉得这个妹妹像朵娇弱的茉莉,却不想今日竟成了带刺的玫瑰,刺尖上还沾着毒,专扎那些暗箭伤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