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番话说得堂堂正正,倒也与朝中文士口吻无异。
可蕙宁却轻轻歪头问:“可若是嫡子昏庸,政事不通,而宗室中却有人德行兼备、临事不乱——你觉得,应如何抉择?”
温钧野一怔,似被她话中所触,脸上神色变了变,良久才低声道:“这个嘛……也简单。帝王说让谁为太子,谁便是太子。圣命之下,无人可议。”
蕙宁莞尔一笑,执起茶盏,低头抿了一口,说话时语气依旧柔和,却不无提醒:“你难道不记得西晋八王之乱了吗?”
八王之乱,他自然记得,史书中写得明明白白,正是源于帝王昏庸、继位者不当。原本天下方定,不数年便山河破碎。
蕙宁放下茶盏,眼波微转,语意越发清晰:“太子若登基,需得有贤臣辅佐,助其稳局;而宗室若封王,亦不可任其跋扈,需有法度以钳之。此中重,不在于谁登高位,而在于——能否制衡。”
她莞尔:“若无明主,便需明策。人心纷杂,纲纪易乱,若徒恃血统尊贵,却无才德,则天下岂非儿戏?”
温钧野静静思索了良久,终于抬起头来,认真说道:“卿之所言,胜我多矣。”
温钧野第二日将文章呈给李嵩。李嵩拿着随意翻看。温钧野垂手立于阶下,心下却未免忐忑。他自知文章未必拔尖,写就之后又翻看数遍,只觉思虑粗浅,虽经蕙宁点拨,仍觉难与诸人争锋。
果不其然,李嵩阅毕,却并未多言。复拈起旁人卷轴,逐一点评,想来对自己是非常失望了。提及梁鹤铮之文,更是连用“笔锋凌厉”、“议论峥嵘”数语称赞。梁鹤铮听罢,眉飞色舞,笑意满面,那得意模样几乎要从唇角溢出来。
温钧野不动声色,却已将那点轻微的不甘压在心底,尤其是自己没有体现出妻子的才学。
这日下学之后,众学子鱼贯而出,笑语晏晏。温钧野也正要拎起书笈起身,李嵩忽地抬头唤他:“温三公子,且留步。”
温钧野闻声一凛,连忙上前一步,恭恭敬敬拱手应道:“学生在。”
李嵩不动声色,待四下人声散尽,才从案上抽出一卷纸稿,缓缓道:“你文中有一句‘兼备不易,约制可为’,颇有识见。”他顿了顿,眼神深沉如水:“老夫有一问,想听听你的见地——当今太子与明王,二者优劣,于你如何看?”
温钧野一听,心头便是一震。他哪里敢妄议储位?不由得肃然道:“学生怎可妄谈朝廷政事?”
李嵩却只是笑笑,语气温和:“不过清谈,左右不过你我二人,无妨。你但说说自己的看法,不作他用。”
温钧野闻言,心下稍安,略一思忖,才慢慢拱手道:“弟子才疏学浅,眼界有限,不敢妄评国本之重。但既蒙师问,便斗胆略述一二浅见。”
李嵩颔首,沉声一句:“讲。”
温钧野略微垂眸,缓缓言道:“太子素性仁厚,秉性温良,寡言恭谨,举止中规中矩,颇得旧臣所许。然朝中颇有议论,以为其‘文弱’,难堪大任。”
他顿了顿,抬眼看李嵩,犹豫了一瞬又道:“弟子以为,‘文弱’未必是错。天下久乱,苛政横行,若一人可守成安民、明理畏法,未尝不是一剂太平之药。所谓‘不尚贤,使民不争’,黄老之术,自有其理。若太子能抚群臣、任贤能,以柔克刚,亦可成就一代中兴。”
李嵩微微点头,唇边似有笑意未展。他道:“你之言,倒有几分中庸之道。然,独有其柔,不免为人所制。你可看出他的隐忧?”
温钧野沉吟片刻,低声道:“太子虽仁,而心多疑。若疑而不用贤,便是空有明镜,置于尘柜。朝廷之事,非一人可成,若用人不当,再柔亦空。”
李嵩颔首,接着又问:“那你以为,明王如何?”
温钧野抬眼,迎着那道审视如炬的目光,不敢敷衍,道:“明王一向以果敢闻名,骁勇善战,素有边功。其人谋断甚速,决而不疑,能在乱世中一呼百应,确有豪杰之气。”
“然其性子急躁,锋芒过露。尤其中庙之人,多非宽厚之士,亦有跋扈之声传入耳中。弟子不敢妄言其心,只是……功高者,若不知藏锋敛势,反为之祸。”
他顿了顿,字字清晰:“明王若能镇一方边患,诚为社稷之利;但若任其专权自恣,恐非天下之福。古人云‘功成不退,祸其必至’,朝廷当思其功,亦当防其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