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太夫人许久不曾受过如此怠慢,心下不痛快,逮着那小厮便问:“你家主人如何吩咐的家业,青天白日的闭门,乱党造反了不成。”
小厮左右看不见郎君,只两个老妇并一群女使,心知来者必是哪家正头命妇官身,一屋子儿孙富贵。
当下告了个委屈,道:“而今宅门清冷,长时不见客来,主上又裁剪用度,角门处.就没时时候着了,见罪两位尊夫人。”
谢家女使插话道:“贵府上有主母,下有娘子,今儿早间我们请过话的,说是女眷来访,而今没个管事的女使来,倒叫小厮迎门。
但凭来的是两家老祖宗,若有个年轻新妇并姐儿,传出去,是贵府的不是,还是咱们作客的不周到。”
“断不是这么回事,娘子歇了气,实在是...自有好姐姐在前头正门候着呢,哪曾想您二位祖宗屈尊降贵的..”
王谢两妇相视一眼,各自了然再没继续追问,料来如今王家门楣,能往他正门处杵上一杵,都算深情厚谊。
了是她二人女眷,嘴上遣词用句不相饶,心头繁文缛节一概压的牢实,还按着往常王家笙歌鼎沸时来。
如此行过了角门里风水塘桥,往进里后花园子过了,都快至三进院处,才有个主家娘子模样的人并四五个仆妇领着两杆软轿往人前走。
远远见前头那个粉面红妆,赤环银佩的凑上来,额头细汗淋淋要搀两位老夫人。
一伸手,不知搀哪个,比划一阵尴尬缩回去,赔笑道:“早间得了话,着人去寻郎君,奈何这正午过了,还不知人在哪。”
王家幺儿,该是弱冠有多,不知为老母作何打算,一直没正经议亲,王雍事一出,越发耽搁。
这会迎出来的,估计是个外室通房,张谢两人打心眼里瞧不上,不多寒暄,口称无妨,本是来拜访郡夫人么,软轿也不坐了,行路去便是。
谢老夫人径直问:“你家夫人可好些了。”
那粉面娘子神色古怪,想是旁边丫鬟下人多不好实说,挤牙弄舌磨蹭着回:“老太太好些了,比往日,能多说几个字了。”
“真是天可怜见。”张太夫人喜道,“那赶紧儿去看看,正好咱们带了些参药灵芝来,虽知道你这不缺,到底是我们老远心意添着。
且好好伺候,等明年开春,没准你家老夫人还上得马背,夺个头彩来。”
那娘子只赔笑迎合,少有言语,一行人到了前院正厢房,底下女使都歇在门外,张谢二人随着进屋,本是要解了身上氅了,里头凉意居然比外头还深些。
谢老夫人在系绳处摸索一阵,转而又往脸颊碰了下,那头张太夫人跟着低声埋怨了句,“怎么没个人气儿。”
粉面娘子停下脚步,转而与张谢二人道:“实不是底下不恭敬,而今郡夫人比往日,是能多说几个字了。
只是.....只是....”
“你支支吾吾做什么?“张太夫人道。
“往儿个,郡夫人忧思过甚,见人便喊‘我的儿’,来人听着已是不妥了,现儿个,倒只会另一句.....”
“你这口齿埋没在这,怎不去寻个茶楼子说书,叫我听的揪心悬胆,只恨没个鼓锣敲给你。”谢老夫人一拂袖,冷脸往里屋去。
“尊夫人...”后头娘子急喊。
且过了隔断又过屏风,见里头月窗处摆了张黄木摇椅,在“吱吱呀呀”的晃。
上头坐着妇人满头银发如蓬草,随意挽了个髻拿个缎带子绕着,麻木对着窗外,一身麻灰旧衣袖口处,居然垂了丝缕线头来。
“郡夫人...”谢老夫人寻常喊过一声。
那妇人呆滞转头看她,一双眼里居然霎时希冀生光,左右晃动脑袋,大为遗憾道:“怎么死的,不是你哦。”
此话一出,谢老夫人也禁不住毛骨悚然,世人当然希望旁人替自个儿受过,可...即便是疯魔了,不见得就执念至此,张口而出。
那粉面娘子赶上来,站在旁侧轻道:“大抵如此了...郡夫人而今身旁站不得人。
她....一见着人,便时时如此问,问的急了,还要动起手来,底下只能是伺候个茶水饭食..”
“什么时候成的这样,家中小郎君可寻医找药?”张太夫人问。
“说不好哪一日来....宫中大夫还来瞧过一回,无有良方。”
“怎么死的,不是你哦。”椅子上枯木样又念得一句。
粉面娘子赶紧道:“底下人已在寻小郎君,两位尊夫人不妨往厅中暂歇。
恐郡夫人一时情急,我这厢实在没个担待..”说着嗓子里已是哭腔。
张太夫人忙拉着各处往后退了些,眼见那椅子继续秋风枯叶一样毫无生气的摇,各自心有戚戚,随着往如今王家厅里用了盏茶。
王家小郎迟迟不归,天边落日见橘色,纵是如今成了祖宗,女眷仍不便夜行。
张谢二人留下拜礼,由各门中女使簇拥原路回了去。
马车里再不似来时活泛,许久才闻张太夫人低低问:“你道她说的谁,谁死了好。”
“管教谁替她家大郎死了都好,何须分明谁是谁来。”
又是一阵良久沉寂,张太夫人叹道:“我看,她说的是她小儿,宁肯小儿无了,好过大儿沉水。
往日只听得对长子严苛,于小儿怜爱,教养娇养,都为着何来?“
谢老夫人并不答话,另道:“你与我打探打探万安寺后头观子,为首的女冠姓甚名谁。
既是官冠,必能查着名头的,再与我去瞧瞧那小儿,我看她合的上,怪着我口中总不见好,将那竹节分我一筒。“
“这厢说着王家事,你怎又扯到观子里,听的心冷如铁,谁见了王家那场面.....往常也是同过席的,你.....”张太夫人忽然顿口。
“你与王家有亲。”张太夫人恍然大悟。
谢老夫人目光转向别处未答,张太夫人快语道:“我说你平白无故的来瞧,忙前忙后的寻人。
是了,王家那小子死活没个准话,他一回来,这是哪年头的事,定是有这么一桩事,你不说与我,我问旁人去。
你便是存心,遣婆妇去伢子处买她七八个来,由着挑是了,已然是个他人买卖里过活的,横捏竖捏都是命。
观子里那个,好端端的当菩萨,我是要来做个伶俐姐儿,你寻去李代桃僵?
你个....你个...”终了张太夫人没骂出口,对着老友道:“你另挑个,莫与我抢这个。”
谢老夫人垂目笑道:“作什么悲天悯人相,咱们这么多年过手,哪样丢得哪样丢不得,我看那椅子上郡夫人明白的很。”
张太夫人喘了数口气再不做言语,近了张家府门,临下车,道:
“你自个儿行去,我老了,一听见别人念叨什么举头三尺有神明,心口处就慌忱忱的。”
外头女使撩开门帘,将人扶了下去,谢老夫人缓缓喘了口气,招呼女使往家赶。
王家园子里,王亨总算回到,身上酒气未散,唇角胭脂还浓,但听得今日有客来访,折扇一开,浑不在意道:
“别家女眷,我在反而不便,那娘亲不是整日在那不动弹,想怎么看怎么看。”
白日里粉面娘子无声弯了颈,轻道:“郎君早日沐浴歇着吧。”
王亨摇扇大步往里,行至屏风处忽停,半晌方蹑步继续,一盏孤灯旁,王郡夫人仍似白天在椅子上摇晃。
“娘亲。”王亨喊。
满头白发缓缓转过来,烛火晃晃,总觉眼底还有慈意,如幼时呼他“闲儿”,却接着道:“怎么死的,不是你哦。”
却闲,是王亨小字。他始终分不清,娘亲是不是觉得当日如果不留下自己,没准同行还能救大哥一救...
还是....自己换大哥一换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