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平三年冬,风雪如同被北周收买的刀锋,撕扯着北齐洛阳城外僵持军营的旌旗。冷意冻住了黄河,也冻住了战争的车轮,将绝望一寸寸钉入这片泥泞之地。
一辆青篷马车碾过冻土,驶入死寂的辕门。车帘微掀,兰陵王妃郑祁耶的目光掠过灰蒙蒙的天、枯槁的树、连绵如坟冢的营帐。空气中弥漫着柴烟、马粪、劣酒,还有一丝散不掉的腐烂气息——那是伤口与绝望混合的味道。士兵蜷缩在角落,脸冻得青紫,眼神空洞。她的心,在锦缎宫装下,沉入冰窟。
中军大帐内,光线昏沉。一个身影伏在散乱的军报舆图间,半旧的皮甲下肩背宽阔,却透出佝偻与空荡。灯苗跳跃,将他摇晃的影子投在帐壁,如同力竭将倾的巨人。
“长恭。”
那身影一震,缓缓转头。灯光吝啬地照亮了他的脸。
郑祁耶的呼吸瞬间窒住。眼前之人,还是那名动天下的兰陵王高长恭吗?那“貌柔心壮,音容兼美”的战神?那洛阳城下戴狰狞面具、率五百铁骑踏破重围的绝世名将?如今,俊美面容被风霜蚀刻得只剩嶙峋轮廓,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如枯井,唯有一双眸子残留着寒夜尽头的星芒。唇瓣干裂发白,下颌绷出疲惫而坚硬的线条。皮甲下,肩膀异常单薄。
“阿祁?”声音嘶哑如砂纸,“你…怎么来了?”他试图起身,动作迟滞僵硬,身体一晃,手撑住案角,指节泛白。
郑祁耶快步上前,指尖在触及冰冷甲胄边缘的暗褐色血污时猛地缩回。
“陛下忧心战事,更挂念殿下辛劳。特命我……携宫中御酒,慰劳殿下与三军将士。”她侧身,身后面色苍白阴沉的太监无声捧上锦盒。盒开,一只通体碧绿、雕工繁复的玉壶流转幽光,如同毒蛇之眼。
高长恭目光落在玉壶上,微微一凝。手在案上收紧,指节惨白。视线掠过太监面具般的脸,最终定格在郑祁耶脸上。帐内死寂,灯芯“啪”地爆开微弱灯花。他眼底翻涌着难以置信的刺痛、瞬间的了然、浓稠的疲惫,最终沉淀为一片荒芜的平静。一丝极淡、极苦的笑意漾开在干裂唇角。
“呵……”轻嗤破碎在喉间。他伸出手。
太监如提线木偶,精准递上玉壶与配套薄胎玉杯。
塞子拔开,浓烈奇异的酒香瞬间弥漫,掩盖血腥与药味,馥郁得近乎妖异,甜腻中带着辛烈。
琥珀酒液注入玉杯,粘稠如蜜。死亡的滴漏在死寂中回响。
高长恭端起杯,动作从容得诡异。抬眸看向郑祁耶,昏黄灯光落入他深陷的眼窝,平静如寒潭深渊,倒映着她苍白的脸。唇角微弯,只剩无边苍凉。
“陛下隆恩。臣……敬谢。”他举杯,对着郑祁耶,也像对着邺城宫阙,微微示意。
就在杯沿即将触碰到干裂唇瓣的刹那……
“不——!”尖叫从郑祁耶灵魂深处炸裂!她如一道被无形力量弹射的影子般扑出,劲风撞翻油灯!
“啪嚓!”黑暗吞噬了光亮。
混乱中,她的手带着千钧之力撞在高长恭手腕。
玉杯脱手。
“哐当!”脆响刺耳,玉杯粉碎。毒酒如蛇涎在毡毯上洇开,异香炸裂!
高长恭身体剧晃,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呛咳!如同要将五脏六腑咳出!身躯痛苦蜷缩,一手捂嘴,一手撑地,剧烈颤抖。
郑祁耶慌忙蹲身扶他:“长恭!你怎么了,是不是那酒……”?
高长恭猛地甩开她,咳如风中残烛。
“咳…噗……”捂嘴的手松开,一团刺目猩红赫然印在掌心!温热粘稠,如同地狱烙印。
他喘息着脱力后靠,倚着冰冷案腿,每一次吸气带着艰难哨音。怔怔看着掌心血污,手指一松,染血丝帕无声飘落,正盖在郑祁耶雪青色缠枝莲花裙裾上。
猩红污了洁净丝缎,烫穿了她的眼。
“殿下,”太监阴冷如地缝寒风的声音响起,“吉时……可耽误不得。陛下在邺城,等着回音呢。”手若有似无拂过腰间佩刀柄,鞘上金属在残余光线下反射冰冷寒芒。
郑祁耶目光从裙裾猩红移向高长恭惨白咳血的脸,再看向锦盒中盛满毒液的玉壶,太监的刀光与幽碧壶色在她眼中疯狂旋转交织!父亲枯槁的脸、母亲绝望的哭、族人惊恐的眼……还有眼前咳血却用眼神恳求她快走的男人……邺城阴影如冰冷巨手攫紧她的心脏!
“吉时……”她喃喃呓语,眼神骤然空洞疯狂。恐惧绝望爱恋被刀光点燃,烧成不顾一切的决绝!
太监再欲开口的瞬间——
郑祁耶动了,如扑火飞蛾,撕裂黑暗的闪电,扑向地上锦盒。
“你做什么?!”太监尖叫。
太迟!
她抓住冰冷碧玉壶,拔开塞子,在高长恭骤然紧缩的瞳孔注视下仰头。
“阿祁,住手——。”高长恭嘶吼带血,挣扎欲扑却被咳嗽钉在原地。
琥珀毒液如决堤毒泉灌入她口中,辛辣灼烧如吞岩浆,从喉烧透脏腑。
“呃——,”她痛苦闷哼,身体弓起痉挛,牙关紧咬,双手死死抓壶,任凭毒液灌入,眼死死盯着高长恭——诀别、解脱、爱恋、疯狂执拗的**替他去死!**
“阿祁……”。高长恭灵魂被碾碎的狂吼炸响,他如怒狮暴起,不顾肋下撕裂剧痛,口中喷血,撞开阻拦太监,雷霆万钧之手劈向郑祁耶手腕。
“哐当!”玉壶重砸粉碎,壶口朝下——空了!
郑祁耶身体晃如风折芦苇,软软倒下。
预想的冰冷未至。一双手臂带着熟悉却嶙峋的力量,颤抖着死死接住她——是高长恭。
他跪地紧拥她入怀。滚烫的眼泪混着嘴角鲜血大颗砸在她脸颊脖颈。“为什么……阿祁……为什么啊?”字字泣血,双臂勒紧似要将她揉入残躯,“吐出来,吐出来。”徒劳撬她紧闭的唇,指尖沾满两人血泪。
郑祁耶想笑,想拭去他嘴角的血,想说别哭。脏腑深处烧红钢刀搅动的剧痛让她蜷缩闷哼。痉挛抽走力气,视野中他悲痛的脸模糊如水波。“咳…咳…”她呛咳,喉头涌上浓重铁锈腥甜,嘴角温热蜿蜒流下。
她看他血污的手徒劳擦拭她嘴角血迹,绝望眼神令她心碎。凝聚涣散目光,努力对上他泪血惊骇淹没的眸中倾塌的世界。
“…长恭…”声如游丝,带浓重血气,“别…别恨他…他…只是…怕…”怕你功高震主,怕你赫赫威名,怕那戴不稳的皇冠。
剧烈痉挛打断她。痛苦蹙眉,指甲无意识深掐入他臂肉。几息缓气,眼神剧烈涣散如风烛。拼尽全力抬手,颤抖着用尽生命最后力气轻抚他沾满血泪的脸颊。指尖冰冷,眷恋无尽。
“…替我…”瞳孔扩散,他痛苦扭曲的脸庞化成模糊光影,唯帐帘缝隙透入雪后清冷微光如虚幻希望。灵魂深处最后的呐喊细若蚊蚋:
“替我看…河清…海晏…”
抚脸之手骤然失力,如断翅蝶滑落。
怀中躯体瞬间失重,瘫软冰冷。
高长恭所有动作声音凝固。
时间冻结。
他僵硬的跪坐,紧抱着她,血泪混流滴落她苍白如雪再无生息的脸上。眼瞪极大,瞳孔空洞扩散,映着帐内昏光、玉壶碎片、洇开毒酒血迹……却再映不进一丝她的光亮。整个世界只剩怀中冰冷死寂的重量。
“殿…殿下…”太监爬起,面无人色后退,抖不成声。
高长恭空洞眼珠缓缓转动落在他脸上。无情绪,无愤怒悲伤疯狂,只有吞噬一切的虚无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