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原其实并不喜欢樱花。 她承认，樱花很美，尤其是数十棵甚至上百棵樱花树上的樱花一齐绽放，大片大片的粉红色花瓣铺天盖地，宛若置身梦幻——清风拂过，遍地成诗。 可樱花的花期实在过于短暂了，单朵花的花期不过一个星期之久，而整棵树的花期最多也只有半个月，几乎可以说转瞬即逝。 如此美好的事物，却也最容易消逝。 也难怪日本人会如此迷恋樱花，这正是他们所追求的“残缺美”不是吗？ 而灰原最没办法理解的便是这残缺美，在她看来，明明有那么多色彩艳丽花期又长的花朵可供观赏，何必去喜欢这样短暂易逝的事物呢——说到底，她打心眼里不喜欢那些短暂的东西，她更喜欢“来日方长”，哪怕她身体里流淌着一半大和民族的血液，但至少在美学观念上，她受西方的影响比较大。 这主要还是源于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日本，远赴美国…… 菅野和她在目黑川的河畔边走走停停，一边观赏着眼前的美景，一边聊着闲天儿。很少谈及工作，自然也没有提起和组织有关的话题，就好像两个正常人一样，在这一年一度的美丽日子，做着和普通人一样的事情。 “哎呦……”菅野突然停下了脚步，“不妙。” “怎么了？”灰原抬起头来，好奇地看了身后的菅野一眼。 菅野向着正前方扬了扬下巴，灰原便将视线往那个方向看去，发现在河岸边的樱花树下，有一对年轻的情侣正在抱在一起拥吻，不过这还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他们两个人身上还穿着高中校服…… “唔……”看着看着，灰原立刻觉得浑身不自在，双手搭在两边的轮子上，想转一个方向，结果她再怎么使劲儿，轮椅都纹丝不动，再往后一看，发现菅野正出神地望着那对情侣发呆，双手抓着轮椅的把手，让灰原动弹不得。 “喂！”灰原用自己粉嫩的小拳头砸了一下菅野的肚子，“你在看什么啊！真是没礼貌！” “哦。”被灰原这么一提醒，菅野才悻悻地收回视线，向灰原赔笑道，“我是想看看他们身上的校服，说不准能搞清楚他们是从哪个学校里跑出来的。” 灰原不信，觉得这是菅野的借口：“——那你看出来了吗？” 没想到菅野还真点了点头：“看样式，应该是镇海高中的校服。那所高中离这里不远，好像就在……” 菅野环视一圈，往北边河对岸的方向指了指：“应该是在那边。” “你还记得真清楚啊。” 菅野笑了：“毕竟我是警察，之前在丸暴的时候，经常会遇上涉及未成年人的案子，和一些地方警署少年课的警察也有些交情……现在的孩子们啊，可好骗呢。” “为什么这么说啊？”灰原抬起头望向菅野，漂亮的眸子一眨一眨的，就好像是在说——“我很好奇”。 “该怎么说好呢，”菅野摩挲着光滑的下巴，思忖半天，“这样好了，给你讲个真实案例。大概是我刚进丸暴工作不久发生的事情。你知道的，我们丸暴经常和黑道分子打交道，而那些黑道分子又经常会牵扯毒品问题，所以我们时常会和五课一起合作，他们就是专门处理毒品的，我们抓人，他们抓毒品和毒贩，大家互惠互利。” 灰原顶喜欢听菅野讲故事，于是她仰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认真听着。 “有一次，我们收到线报……确切来说是举报，说是有人在大学城里贩卖‘蔬菜’。” “蔬菜？” 灰原乐了。 怎么还有学生在校园里卖菜啊，这也太松弛了吧。 然而，此蔬菜非彼蔬菜。 “蔬菜（注：野菜やさい）其实是Marijuana的暗语，我们警察是这么叫的，道上的人也有这么叫的，因为Marijuana长得很像杂草嘛，所以也有人管这东西叫‘叶子（注：葉っぱ）’，还有人会叫它‘巧克力（注：チョコ）’，叫什么都无所谓，反正就是那个东西。” “那性质可真恶劣！” “对你来说很新鲜对吧？但是对我们警察来说，这已经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没有步入社会的学生们很好欺骗，所以犯罪分子就会利用各种手段引诱他们上钩，从他们身上榨取钱财。我跟你讲的故事就是这样，某个男青年，因为手上缺钱花，于是就在当地黑道的诱惑下成了分销者，他花钱在黑道那里进货，然后再卖出……真是一场灾难。” “原来是这样……”灰原面露忧虑，“之后呢？” 菅野从口袋里摸出香烟盒，突然想起灰原不喜欢他抽烟，但是他心里又痒得不行，“不好意思，我可以抽根烟吗？” “非抽不可？”灰原皱起眉头来反问道。 “这个嘛……感觉心里不舒服，总得做点什么来安慰一下自己。”说完，菅野往下风向靠了靠，“拜托了，我尽量离你远一点。” 菅野都这样放下身段来请求了，灰原也不好意思再说不行，毕竟说到底，这个男人才是她的监护人，而不是反过来。 于是她点了点头：“别离我太远，我现在还不太会控制这个轮椅，手指也没有什么力气，要是顺着坡道滑下去可就糟糕了。” “我就在这儿，哪儿都不去。” 说完，菅野摸出一根香烟衔在嘴里，又摸出银色的打火机点燃它，吸上一口烟雾后，又迎着风缓缓吐出来。 灰原分明看到他脸上的愁容一下子淡下去不少。 “其实，吸烟的人在我眼里才更像是毒贩……”灰原看向菅野的脸色很不好看，尤其是见到他已经对香烟产生了依赖心理，让她更加不舒服。 “你说得对。”菅野点了点头，在自己面前摆弄起夹在手指间的香烟，“香烟其实和毒品没有什么本质区别，香烟也会成瘾，也会对人体造成极大危害”，菅野停顿片刻，向灰原抛出问题，“既然如此，你知道为什么国家禁毒不禁香烟吗？” 灰原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 “因为国家没办法通过毒品牟利，吸烟可以是要交税的。”说完，菅野吸了口烟气，得意地吐出来，“从这个角度来讲，我可是国家的建设者，可别小看我。” 灰原勾起嘴角，冷笑了一下。 菅野则是继续自顾自地说道：“有人说什么香烟是可以戒掉的，香烟不会像毒品那样消磨人的意志，香烟对人体的伤害较小——在我看来纯属胡说八道，同样都是毒，还有什么必要分出个好坏？” “既然你知道香烟也是毒，又何必去吸？” 菅野看了一眼手指间的香烟：“不是想不想，是能不能。我啊……已经陷进去了。我也想过要戒烟，因为看过很多解剖照片，吸烟者的肺和不吸烟者的肺完全是两个样子，我也很害怕自己的肺变成黑色，沾满肮脏的油脂……搞不好现在已经是这样了。” 菅野的眼神突然变得空洞起来，深不见底，空无一物。 没有任何希望的表情…… ——这不是灰原第一次见到菅野露出这幅眼神。 讲老实话，此时的他要比露出“阎王面”的他更吓人…… “你昏迷的那段时间，我有想过要戒烟，而且真的有好好尝试过。”说完，菅野自嘲般地笑了，“结果，你也瞧见了。” “戒不掉？” “戒不掉。不抽烟的感觉就像是身体被强行挖走了一块儿，难受得很。这要比受伤住院还要痛苦，是精神上的折磨。”菅野轻舒一口气，“曾经有一段时间，我的情况不是很好，就指望着这口烟气救命呢……” “像是笨蛋说出来的话。” “呼——”菅野吐出长长的烟气，对着灰原笑笑，“你可不要学我啊。” “我这辈子都不会碰烟的，因为总是欺负我的琴酒就喜欢抽烟。” 菅野的表情僵了一下，看了看手中的烟头，苦笑道：“对不起，我就抽这一根。” “他也经常这么说。”灰原的语气冰冰冷冷，像是对菅野十分失望。 而菅野也有些不好受，十分后悔放纵自己抽这一根烟…… 两人之间陷入了沉默。 “……” “……” 最后还是灰原先开的口：“刚才的故事还没讲完吧，一下子跑题了。” “啊，嗯，刚才讲到了……”菅野偏起头想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在灰原的提醒下想到了前面的内容。 “——吸烟会伤脑子。”灰原对此毫不犹豫地吐槽道，“你已经重症三级了，再这么下去会被烟气熏成傻子。” 非常犀利的、毫不留情的吐槽。 菅野毫无招架之力，只能赔笑。 “……总之，现在的孩子们啊，很容易就会踩进犯罪分子的圈套，他们的辨别能力很成问题，很容易就会相信坏人用来哄骗他们的甜言蜜语，他们会很轻易的对犯罪分子放下戒心，然后就这么陷进去，他们只会把网络上的话当真，一点也不想听我们警察说的，所谓的无知者无畏，大概就是这么一个道理。” “灰原，互联网上总是会充斥着各种恶人投放的广告，但其实那些都是噱头，都是假的，是彻彻底底的骗局，只有蠢货才会当真。很多学生就这么被蒙蔽了双眼，从而陷入歧途。这种事情在大学校园里早就屡见不鲜了，而且我估计，再过四年，‘蔬菜’在日本的影响力就会比现在翻上一番或者两番，其中的受害者有两三成都是高中生或者是大学生，也许还会更多.......而我们警察只能干看着这件事情发生。” 说完这些，菅野叹了口气，道了一句“前景黯淡啊。” “之后呢？那个青年怎么样了？” “被我们抓住的时候，他已经靠着这一行挣了不少钱，这个孩子倒算是个理智的，纯粹就是指着这个赚钱，当然他幕后的人赚的更多……但他好歹是没有吸食过这个东西，但是他身边的人碰了，确切来说，是他的死党，因为看他卖蔬菜挣了钱，受到了他影响，自己也去卖，结果沾上了毒瘾，为了买蔬菜把一切都赔了进去，还欠了黑道的债，最后实在顶不住就把事情捅了出去，告诉了我们警察……也把自己的死党出卖了。” “还真是个糟糕的故事。” “涉及‘毒’的事情，你还指望有多精彩？一旦踏进了这个圈子，就只会朝着一个方向前进——毁灭。无非有快有慢罢了。”菅野将最后一口烟吸完，将烟头丢进了随身携带的便携式烟灰袋里，“反正，现在的小屁孩儿都好骗的很，自以为很聪明，但实际上蠢得要死。” “说话真难听。”灰原不满道。 “我没有说你啊……我只是在说特定人群。”菅野拍了拍外套，将附着在上面的烟灰抖下去，顺便又赶了赶身上的烟味儿，接着他抬起头，发现刚才还在拥吻的那对儿情侣好像被他的烟味儿给熏走了，两个人拉着手走远，时不时地往后看，对他露出鄙夷的眼神，“哎呀呀，被讨厌了啊。” “我也讨厌你了。” “那可就难办了……”菅野凑上去，准备去抓轮椅，结果却被灰原伸出的手臂抵住。 “离我远一点，我讨厌烟味儿，而你身上全是烟味儿。” “别这样啊……” “既然做了错事就要承担相应的后果才行，否则你下次还是不长记性。” 菅野低下头，闻了闻自己的外套，发现的确有一股浓烈的烟味儿附着在上面，于是他立刻脱掉了外套，搭在肩头上：“好了好了，我脱掉了，对不起，我以后不这么干了，别生气了，可以吗？” “看你态度还算诚恳……”灰原勉勉强强地点了点头，“这次先放你一马。” 菅野笑道：“究竟谁才是监护人？是你，还是我？怎么总感觉，是你在带着我踏青？” “谁叫你这个大人丝毫没有监护人的样子啊。”灰原碎碎念道，“我们继续走吧，不是要吃午饭吗？” “对对对，我跟你说，这附近有一家超棒的烤肉店来着……” 菅野将双手搭在轮椅的把手上，推着灰原继续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