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的,缴出来,否则死啦死啦的。”
自然枪托棍棒雨点一样落在云度身上。
“我没有枪,我们出家人四大皆空,没有枪。”
“你的良心坏了坏了的。”
日本人在讨月寺里翻箱倒柜,没有找到枪。
云度被倒吊在房梁上,枪托不时砸向他的身上,他的嘴鼻不时地朝下滴血。
那一晚月亮很圆,实际上周三垛从来没在夜间上过云条山,没在夜间来过讨月寺,怪不得爹爹要占了讨月寺,住在这里可以看一天的月景,把这世界看得像仙境一样。
第二天一早,山林里的村民还没有从梦中醒来,就听到“轰隆隆”几声巨响,日本人用迫击炮轰了讨月寺,讨月寺瞬间被炸成碎片,碎木滚石从山顶滚落,满山遍野地散开。一起滚动的还有云度,当时他是被倒吊在屋顶上的,炮弹落下后,他感到天旋地转,身子像摆锤一样荡向天空,像大鸟一样飞起来。
若干年后,云度想,一定是佛祖对他进行了佑护,他的身子已经抛向了天空,在空中倒悬着朝下看,看到了那么多的鸟虫,那会儿鸟虫全身滴汗,它们也被惊到了。
这山上的鸟虫是从来不受惊吓的,哪怕那么多鬼的惊扰,它们大过鬼,高于鬼,它们可以游走于鬼走的路,它们可以吃死人肉,吃鬼的肉,所以这山上的鸟虫,一如挂在天上的月亮,享受着仙境里的自在。
他看到自己的魂魄出窍,出窍后的魂魄倒悬在悬崖边上,那里还有野藤,杂树肥硕的蛇,它们都倒悬着,整个身子紧贴着山崖,它们一定是想与山崖长在一起,并让整个世界倒置过来。
云度在垂死间突然看清了世界的样子,看清许多的倒悬物,看清了大片的云彩,它们倒悬着,那一瞬间他终于看清了佛,佛就是这样的倒悬,佛野藤一样地与山崖长在一起,吸吮着石头里的养料,青云白露,弹指人间。
讨月寺被炸了,不是被烧,是被炸,你没有与日本人拼命的资格,你被抛了出来,抛向天空,被倒悬,日本人让你终于看清了佛的真正的面容。
佛在讨月寺,佛在山崖间,佛还在,佛就在鸡静岭,他不会走,他与青藤野树,与蛇虫鸟兽呆在一起,只要云条山还在,那么我云度,无论生死,我黄二虎子的魂魄就有去处,我的身子就要落下了,是死是活?如果是死,我的魂魄将紧紧攀附着青藤山崖,此时整个鸡静岭的上空都映现出黄二虎子飞翔的身影。
他的身子重重得落向一堆荆棘丛中。
云条山上的荆棘向棉被一样,云度落在棉被上了。
云度像个石滚子滚下山来,他是和寺院的石门槛一起滚动的,他竟然滚在石门槛的前面,石门槛滚动的速度比他更快,可就在石门槛砸向它时,立刻放慢了速度。
他相信那一刻佛祖伸出援手,不,不是在那一刻,在这之前,在炮弹落下的时候,佛祖就伸出援手,否则他必死无疑。
他落在乡亲们躲避的树林里,人们立刻给他解开绳索。
后来工作队的陈干部指认这一条:你周三垛向日本人出卖了云度。
周三垛辩解,是日本人胁迫他,他并没有做缺德的事情,并没有出卖云度。
讨月寺是日本人炸的,与他无关。
何况他还差点打死了龟田小队长。
这也是件的确发生的事情。
那天在树林里,突然传来一个女孩的哭声,那个女孩并不是本地人,应该是逃难至此,被龟田小队长抓到手中,龟田小队长就去剥她的衣服,女孩穿的是一件小花袄子,三下两下就被剥得精光,小女孩立刻被龟田小队长压在身下。
那一刻周三垛不知是哪里来的胆子,就像看仙儿洗澡一样,一定要做点什么。
他躲在树丛中远远地用一块石头扔向龟田小队长,不偏不倚正击中龟田小队长的后脑勺,只听“哎哟”一声,龟田小队长昏了过去,等他醒来,小女孩已经逃得无影无踪。
这件事情有许多村民看见,都为周三垛捏了一把汗。
“我用石头砸过龟田小队长,差点将他砸死。”周三垛说。
于是工作队对周三垛的问题定性是:参加过高镇长的自卫队,但偷看高镇长姨太太洗澡并被吊打,所以与高镇长不是一条心。带领日本人上山搜枪,但用石头砸伤了龟田小队长,救了差点被强奸的小女孩,因此与日本人也不能算一条心。
结论是,周三垛不能定为坏分子。
后来周三垛成了云条山的巡山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