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圆下狱了,左监门府从七品下的直长长上。 六月十五,就在韦妮儿嫁入隋王宅的前一天,被大理寺抓了,罪名是交构隋王,胡乱言语。 告状的是武阳县开国侯,秘书少监独孤明,抓人的是大理寺丞韦见素。 同一时间,李琩也被请入大理寺问话,一时间,长安无数权贵开始全身心关注着这场事件的动向。 李琩一点都不怵,虽然他也知道,有罪没罪,看的不是真相,而是博弈,但他非常清楚一点,基哥不会让他出事。 清楚这一点,就没人能将他怎么样。 不过这样的小风波,还是颇为麻烦的,可见得罪了人,人家是不会让他舒坦的,专挑与韦家结亲的前一天,这不就是恶心人吗? 大理寺在皇城的最西边,紧邻将作监,所以李岫听说李琩被带来问话,也是第一时间与一帮过来看热闹的官员议论着。 这件事确实新鲜,因为大理寺在整个开元时期,就没有进去过亲王一级的人物,三庶人之案也没有,人家那仨没有经过任何司法部门,直接就被基哥判的。 大理寺乃刑狱重地,被认为杀气过盛,生人不宜靠近,以免沾染阴秽。 所以大理寺的官员都有一个习惯,身上总是带着一些道家的辟邪之物,这是其它部门没有的。 因为大理寺管审查、禁囚、断狱、刑杀,而刑部是负责审议大理寺上交的案情,详覆定论,虽然刑部也有大狱,但是刑部杀的人,没有大理寺多。 原因就在于,进了刑部大狱的,一般级别都比较高,很多都不会判死。 阴森森的大堂,李琩坐在正中间,前后左右共有二十余名各司官员,有记录的,有五听官,有刑部陪审的,有监审的内侍,还有张均那个王八蛋。 张均坐在正首位置,背后是一整面的汉白玉墙壁,上面雕刻着象征司法公平和公正的神兽“獬豸”。 因其形似羊,黑毛,头上有独角,能辨是非曲直,识善恶忠奸,是大理寺守护神兽。 一名官吏为李琩端来茶水, “大理寺的茶水,发苦,隋王应是喝不惯的,”张均冷冷道。 李琩抬起手,直接便将面前的茶水泼在地上: “那就不喝。” 两人的初次对话,便剑拔弩张,堂内的气氛本就严肃,现在好了,肃杀之气更浓。 李琩现在的敌人,大约便是张氏兄弟,窦氏一家,还有独孤家,以及他的一些兄弟姐妹。 这都不好惹,也就是他了,换了别人,早被干死了,因为李琩也不好惹。 “咳咳”大理寺少卿徐峤清了清嗓子,道: “有人弹劾,隋王以巡查禁中之机,结交禁军,时常与其私下会面私谈,可有此事?” 李琩皱眉道:“你是谁?” 徐峤笑道: “司法审案,不得询问法官姓名,我也没有告知的义务,隋王需知。” 确实有这条律法,本意是保护司法官员,免得让人家知道来历,背地里报复。 李琩笑道: “宗室成员,卑官不可问话,你身上穿着的是绯红官服,也就是四五品,我是从一品,你审问不了我。” 徐峤一愣,你要这么较真的话,我感谢你啊,于是他将目光投向了坐在对面的另一位少卿,戴国公李道邃。 这就是为什么大理寺一般会留一名品级至少是正三品的官员,为的就是审问像李琩这样的高品级官员。 李道邃人家的本职是左骁卫大将军,大理少卿是兼任。 审问李琩,无疑是一个苦差,谁也不愿意干,因为大家都知道,以一个监门卫下面的小官为由,判一个皇帝的亲儿子,成功的几率微乎其微。 判不了,那就得遭人报复。 李道邃呵呵一笑,道: “隋王何必较真呢?这位是徐少卿,赠太子少保、崇文馆大学士、集贤殿学士徐坚之子,徐少卿也兼着集贤殿学士,父子相次为学士,自祖及孙,三世为中书舍人,时论荣之,隋王应该是听说过的。” “噢原来如此,”李琩点了点头,看向徐峤: “司法务求严谨,卑官就是卑官,本王对徐少卿绝无偏见,他们不敢问话,才推你出来挡箭。” 徐峤微微一笑,我懂的。 “呵呵”张均冷笑道: “隋王口气不小,《史记天官书载:斗魁四星,贵人之牢,曰大理,大理寺审的就是像隋王这样的贵人,你凭什么觉得,我们不敢呢?” 李琩抬手指向对方,道: “那就你来审,我今天只回答你的问题。” 说罢,李琩又看向负责记录的文吏,道: “详细过程,一个字都不能写错,但有错处,便是诽谤亲王。” 那名文吏握笔的手一抖,只觉身上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李琩心知,张均对他意见不小,由对方问话,必然带有偏见。 而此番审问过程的记录,必然会交给中书门下和基哥过目,张均的审词但凡带有一丝成见,人家都看得出来。 因为正常情况下,李琩这个级别犯事,是皇帝直接过问,根本不经大理寺。 那么今天既然出现在大理寺,显然,张均也掺和其中。 张均心知别人奈何不了这个刺头,于是向五听官要来了问卷案录,仔细浏览一遍后,就要问话,出于本能,拿起惊堂木这么一拍。 “啪!” 李琩故作吓了一跳,脸色一变,直接掀翻了面前的方几: “你吓唬谁呢?” 张均一愣,没想到对方这么蛮横,完全就是在旁枝末节的地方插科打诨,案子一句还没提呢,你倒是张扬舞爪半天。 这小子城府深沉啊。 案子为重,老子不跟他计较。 不用张均打招呼,早有小吏过来收拾地面,而张均则是将惊堂木推远了一点,免得待会又顺手,拿起来拍一下。 “清河崔圆已经交代了,私下与你共有五次见面,分别在五个地方,你一个嗣王,结交监门卫,所图何为啊?”张均问道。 李琩笑了笑:“自然是打算造反了。” 嘶大堂的空气,仿佛都被官员们这一口倒吸的凉气,瞬间给吸光了。 一时间,人人瞠目结舌,谁也想不到,能从李琩嘴里听到那两个字。 张均也是一脸懵逼,别啊大哥,我可没打算给你定这个罪啊。 李道邃苦着脸劝道: “有什么就说什么,隋王何必为难我们呢?你这么一说,事情可就大了,不是我们大理寺能管的了的。” “谁能管得了,就找谁,”李琩扫视众官员,笑道: “我就是打算造反,买通崔圆,就是让他给我开门,既然你们管不了,上报中书门下吧。” 任谁都听得出,李琩这是胡搅蛮缠,目的也很简单,让大理寺不能审他。 甭管人家是不是阴阳怪气,但人家嘴上确实是这么说的,也被记录在案了,造反这种事情,确确实实不归大理寺管,他们也管不了。 张均瞬间慌了神,因为这样一来,他没办法再接着问下去了,问什么? 你打算什么时候造反?步骤如何?人都安排好了? 圣人没有特批的情况下,这不是他能问的。 “隋王言重了,此二字休要再提,”张均赶忙找补道: “诫宗属制,你比我们都清楚,交构官员,胡乱言语,这是宗法所不容的,本官并没有说隋王有不臣之举,你不要混淆视听。” 李琩摇了摇头:“不不不,我就是要造反,赶紧将我交上去吧。” 张均嘴角一抽,这个王八蛋故意乱扯,就是不想让我审他。 “算了算了”大理中丞韦见素无奈道: “还是上报中书门下吧。” 人家这是帮忙呢,他知道张均因为严武的事情,看李琩非常不爽,带有私人偏见,容易给李琩乱扣帽子。 而李琩的案子一旦进入中书门下,肯定啥事没有。 李林甫不可能办李琩。 本来不是多大点事,但你真要闹大了,它也不小,但看目前的形势,韦见素又很清楚,大理寺动不了李琩。 圣人没那个意思,谁也动不了。 “案子还没审,就上交书中门下,”张均冷笑道: “大理寺成摆设了?邦国折狱详刑之地,案子有这么办的?” 说罢,他看向李琩,沉声道: “崔圆已经交代了,你私下结交李彦允,本官没有冤枉你吧?一个七品官如果算不上交构,从五品上的金部郎中,这算交构了吧?” 李道邃和徐峤同时皱眉,李彦允是金部主官,今年乃多事之秋,没有右相同意,户部的官员是不能牵扯的。 崔圆已经审问过了,李琩曾经帮忙让其做中间人,见过李彦允一次。 但只是一次,还是在兴庆宫外,百官面前,这也算交构的话,实在是太牵强了。 李琩闻言,猜到崔圆这小子一定是挨打了,虽然他和崔圆认识不久,但大致对其性格有一个判断。 不是被用刑,李彦允的事情崔圆都不会说。 大唐自武则天时期重用酷吏以来,五花八门的刑法层出不穷,到如今不但没有消失,反而被发扬光大了。 因为管用啊,刑讯逼供目前为止,一直都是最有效的审讯手段。 李琩淡淡道: “崔圆无论说了什么,我都认。” 李道邃嘴角一翘,偷瞥了一眼脸色铁青的张均,你审吧,人家都认了,你怎么审? 你也给他用刑?你敢吗? 张均也是办过不少大案了,但还没见过这么横的,从前被叫来问话的,哪个不是规规矩矩,生怕说错一个字担上干系,这个可倒好,嫌罪名不够小? 你不就是仗着我不敢对你动刑吗? “隋王不要再胡搅蛮缠了,你这么回话,在圣人那里,也是个蔑视司法之罪,”张均已经快拿李琩没办法了。 李琩皱眉道: “我都认了,怎么还蔑视司法了?那我应该怎么说?我一个亲王,交构臣子能干什么?除了造反,我实在想不到,我交构他们还能干什么?巴结?李彦允值得本王巴结,还是崔圆值得我巴结?” “没说您是要造反,何必总是往这上面牵扯呢?”韦见素皱眉道。 李琩顿时怒道: “是我故意牵扯,还是你们想将我牵扯进去?如果不是为了造反,我便不算交构,谈不上交构,你们今天将我叫来干什么?还有,我请吃过饭的人多了去了,如果人人都算交构,你们抓一个崔圆可不够,你们得去宁王府啊,那边那几个,我可不只请了五次。” “你扯宁王他老人家干什么啊?你们是至亲啊,”李道邃一脸无语,他是不打算继续问话了,再问下去成宁王造反了,圣人看到这样的问卷,给他一巴掌都是轻的。 谁特么捅上来的事情?给我大理寺出难题。 李琩冷哼道: “刚才有人说,检举我的是独孤明是吧?他是信成公主驸马,也算是我的姐夫了,他不是认为我交构吗?告诉他,我造反之前,第一个先宰了他。” 众人脸色大变。 这人真是什么都敢说啊,又是造反又是杀驸马,你还想干嘛? 这时候,坐在堂内的那位内谒者监冯神威,叹息一声,开口了: “上报中书门下吧。” 他是高力士的义子,这一次因为牵扯到了左监门卫的官员,所以高力士派他来监审过程。 大唐的官宦,地位还没有高到可以干预司法,所以冯神威刚才一直没有开口,眼下他察觉到,大家都不愿意接这个案子,所以才附和了韦见素的话。 张均看向李道邃和徐峤,发现这俩人也是一脸的敷衍,心知想要给李琩扣个屎帽子,单靠崔圆和李彦允远远不够。 他不是不知道裴、严、卢与李琩有交往,但这三个,他不敢牵扯,否则直接就是党争,到时候一个不好,人家没事,他得出事。 就这样吧,今天这件事闹得不小,李琩交构官员的名声算是放出去了,目的也算是达到了,今后再抓住痛脚,人们也不会觉得意外。 这小子出嗣之后过于张扬,把柄不少,这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一次两次不行,三次四次总是会让圣人生疑的。 张均点了点头:“那就暂且如此,上报吧。” 李琩的事可不算完,因为还要过中书门下那一关。 皇城内等着看热闹的不在少数,尤其是眼下正好是下班时间,都闲着,滞留不走,就等着看热闹呢。 有些人认为,隋王离开十王宅之后太跳了,得罪的人不少,早晚会出事,今天这不就落在张均手里了吗? 有些人则是认为,十王宅那边终究忍不了李琩,开始发力了。 因为独孤明的媳妇,是皇二十二子济王李环的亲姐姐,再加上之前被李琩得罪的窦家人,十王宅目前看不惯隋王的,至少都有庆王琮、颍王璬、济王环、永王琳。 “什么个情况?”鸿胪少卿魏珏见到徐峤带着人拿着卷宗出来,赶忙过去询问道。 李岫见状,也凑了过去。 徐峤无奈道:“移交中书门下,大理寺不办了。” 魏珏顿时愣道: “事情有这么大吗?你们大理寺还办不了?” 徐峤瞥了一眼越来越多围过来的人,叹道: “本来不大,隋王硬要扯的比天还大,我们不敢审了。” 魏珏一脸懵逼,啥意思?我怎么听不懂? 将作监兼左监门卫将军范阳王李宇,也是一脸诧异: “隋王真的在外面乱说话了?这么严重?” 徐峤苦笑道: “他有没有在外面乱说话,我不知道,但是他今天在大理寺乱说话了。” “你倒是说清楚点啊,”左卫将军郭千里追问道。 徐峤道:“别问了,其它我也不便多说,等右相定夺吧。” 说着,他便带人离开皇城,前往兴庆宫中书门下,移交案卷。 “我估摸着,事情大了,直接跨过刑部,移送中书门下,怕是牵扯不小啊,”户部侍郎萧炅皱眉道。 他这话是故意说给一旁的另外一位刑部侍郎崔珪听的,因为崔珪眼下兼了太子少詹事,常去少阳院。 现在大家都想搞清楚,太子的立场如何? 因为独孤明这次冒头,明摆着是十王宅里的人指使的,一般人没办法让独孤明冒这个险。 太子有没有掺和呢?如果掺和,是不是表示,十王宅这一次通力合作,铁了心要搞垮李琩了。 崔珪一直在旁静听,完全不插嘴,人家是聪明人,猜到李琩绝对不会有事。 他也知道,太子并没有插手,也完全不知情,只是十王宅里某个昏了头的傻逼,才能做出这件事来。 这不是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吗?诫宗属制拢共也就十来句话,字字都是针对你们。 你们倒好,拿这个对付李琩,就不怕将来别人拿这个对付你们? 大唐律疏管不了你们,诫宗属制可就是管你们的。 “交构谁来着?我都没记住那个名字,”李岫在人群中好奇的问道。 眼下已经是申时,整个皇城的官员都在下班,承天门街全是人,陆陆续续,穿紫袍的也出来了,加入了这场讨论。 大圈子小圈子,全在议论这件事。 郭千里答道:“好像是崔圆,我对这小子有印象,武举上来的清河崔氏,从七品的直长长上。” 李岫顿时嗤鼻道: “我也是服了那个独孤明了,交构一个七品官,玩呢?他也真敢告。” “还有一个李彦允呢,”说着,萧炅给他们这个小圈子的人使了个眼色,因为李彦允眼下也下班了,就在不远处与尚书右丞韦济走在一起。 韦济出身京兆韦氏小逍遥公房,其实本来是东眷房,但是他爹韦嗣立被封为逍遥公,所以他们家现在被称为小逍遥公房。 他爹也是当年被韦皇后牵连的同族当中,地位最高的一位大佬,所以他们这一支,现在挺老实。 等到李彦允渐渐走远,郭千里纳闷道: “人家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啊?大理寺不是说他与隋王交构吗?” 李岫又嗤笑道: “什么叫交构?暗中有所谋划,有违宪章之举,才算交构,如果只是见过面,吃过饭,我特么算不算交构?” 众人相继大笑。 “四郎自然不同,你们从小长大,是挚友嘛,”萧炅笑道。 这时候,魏珏给众人使了一个眼色。 大理寺方向,李道邃带着一众官员,与李琩出来了,正往承天门街这边走来。 要出皇城,必经这条街,好多人看到李琩之后,纷纷开始停止议论,慢慢散去。 但是李岫这边没有,还是一群人围着,望着李琩过来的方向。 本来走的好好的李琩突然停步,抬手道: “我的刀。” 李道邃一愣,无奈的朝后面点了点头,一名官吏将李琩的佩刀送上。 李琩接过之后绑在腰上的蹀躞带孔上,左手握着刀柄,沉声道: “别走在我前面。” 说罢,李琩带头往前走。 李道邃等人也是无可奈何,没办法,卑让尊,人家确实比他们尊贵。 本来还是一群人簇拥着李琩,结果队形改了,成了李琩带着一群人。 魏珏等人也是看的一脸懵逼,不是说将隋王移交中书门下吗?这是移交?还是硬闯啊? 气势汹汹啊。 进入承天门街,李琩面无表情的看向正前方李岫等一众人,这帮人正好挡在他的必经之路。 李岫从来没有见过李琩当下的眼神,很陌生,很锋利,仿佛像个陌生人。 其他人的感受也一样如此,因为他们每一个人都感觉到,李琩看向他们的眼神当中,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 魏珏第一个移动脚步,向后退让,接下来,其他官员也开始纷纷后退,给李琩让开通行的道路。 他们这群人,保底都是正五品的大官,眼下却仿佛一群小吏一样,一个个表情肃然的为李琩让行。 大理寺一众人,就这么从他们中间走了过去。 等人都走远了,分站两边的十几人,开始面面相觑。 每个人的观感肯定都不一样,但是无一例外的,都被李琩刚才的眼神所震慑了。 那是一个被圈禁了十几年的亲王,该有的眼神和气势吗? 就连最熟悉李琩的李岫,眼下也是一脸呆滞,遥望着走远的那道背影。 这小子刚才那副模样,挺让人犯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