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斯远二世为人,此身又久居扬州,水性自是不错。奈何陈斯远才入水中,便觉踩水的双腿被人死死抱住!
这将死之人,不拘是甘心还是不情愿,临死之际总要抓了救命稻草。陈斯远空有一身水性,刻下被困住了双腿,十分本事竟使不出一分来。
双臂略略扑腾,眼看身子下沉,陈斯远紧忙抓了井绳,旋即脑袋沉入水中,须臾才被上头拉出水面。
井口两个脑袋朝下观量,兀自嚷嚷着:“远大爷!”“快去喊人!”“拉拉拉,莫撒手!”
陈斯远正要说话儿,便有一只脚踢在自个儿腮帮子上。呸呸两声,陈斯远暗忖如此下去不是办法,救不得人不说,说不得自个儿也是力竭,也被金钏儿拖进了水中。
略略思量,骤然撒手,身形猛地朝下沉去。这井中昏暗,陈斯远模模糊糊只瞧见个轮廓。那金钏儿眼看往下沉,顿时胡乱抓着,到底松开了其双腿。
陈斯远一看有戏,紧忙扯了金钏儿往上托举,自个儿又往下沉。此井开凿了百多年,许是宁荣二府不在时便有,陈斯远身形复又下沉,足足沉下去将近一丈方才到了底。
他双腿得了自在,自有水性傍身,一时半刻也淹不死。那金钏儿胡乱扑腾了须臾,这会子竟渐渐没了声息。
陈斯远一看不好,双足用力上浮,到底托着那金钏儿身形浮出了水面儿。此时井口挤满了脑袋,叽叽喳喳各说各话,回声在井壁间回荡,吵得陈斯远好生头疼。于是陈斯远厉声喝道:“噤声!听我吩咐行事,速速去寻粗一些的绳索来!”
那井绳拇指粗细,又经年累月的用着,哪里还拉得住一个人?
上头有人回道:“远大爷放心,咱们早就有人去找了!”
陈斯远回了一句,这才低头看怀中的金钏儿。这丫头脸色煞白,早已闭过气去。这井内逼仄,陈斯远干脆费力调转其身形,双臂勒住其胸腹,来回用力挤压。许是方才呛水没多会儿,只十几下,那金钏儿猛然张口哇的一声吐出水来,旋即便是好一阵咳嗽!
眼见胸腹被勒住,那金钏儿顿时胡乱挣扎起来,陈斯远赶忙道:“快别闹了,再折腾下去只怕咱们二人都要死了!”
金钏儿一怔,扭头观量一眼,这才瞧见救她的乃是陈斯远。金钏儿呜咽啜泣起来,哭道:“太太撵了我,妈妈、爹爹见天骂我,远大爷又何必救我?快让我死了吧!”
这等事儿陈斯远如何劝说?好在金钏儿只是哭闹,再没想着自尽。
少一时,上头丢下个绳索来,陈斯远先捆了金钏儿,命上头仆役先行将其拉拽上去,其后自个儿才拽了绳索脱离险境。
待陈斯远爬上来,抬眼透过缝隙便见赖大那货满脸阴鸷,正咬牙切齿地看过来。不等陈斯远起身,赖大已然扭身而去。
陈斯远暗自思量,这老货贼心不死,偏生拿不着此人错漏,待来日须得想个法子先下手为强!
余六不知何时回来了,拨开人群凑上前道:“远大爷可无事?”
陈斯远摇摇头,道:“快去瞧瞧金钏儿吧。”
他一个男子,身上湿漉漉尚且不雅,那金钏儿穿得本就单薄,水打湿了后浑身透亮,几个没起子的小厮正瞪着贼眼上下扫量着。此时仪门旁的角门传来动静,一声声‘姐姐’‘我的儿’由远及近,有小厮喊道:“金钏儿她娘来了!”
左右闪开一道缝隙,须臾便见白老儿家的与玉钏儿一路哭喊着到了近前,眼见那金钏儿只是瘫在地上嘤嘤哭泣,白老儿家的上前死命抽打,哭道:“你个狠心的,我与你爹爹不过骂了你几句,何至于就要寻死觅活的?”
玉钏儿更是抱着金钏儿大哭不已。又有仪门处的婆子急吼吼送来薄被给金钏儿缠裹了,四下催促两声儿,母女三个这才起身。闻听此番多亏了陈斯远搭救,正要跪下磕头,谁知却早没了陈斯远身形。
当下母女三个一路哭着往后头而去,自不多提。
却说陈斯远早已撇开众人进了后宅,身上虽湿漉漉一片,陈斯远却心绪极佳,只觉着自个儿造了七层浮屠,有无量功德加身。
思量间噙了笑意,也不理会四下讶然不已的丫鬟、婆子,一径进得大观园里。
谁知迎面便撞见了探春身边儿的丫鬟侍书,侍书讶然不已,正要上前说话儿,忽而瞥见陈斯远腰下情形,顿时脸儿刷的一下就红了。别了头去勉强与陈斯远招呼两句,紧忙逃也似的跑了。
陈斯远低头一看,顿时哭笑不得……这本钱太足有时也不是好事儿,如今轮廓毕现,再走大路只怕便要冲撞了园中姊妹。
因是陈斯远略略思量,便调转身形直奔往怡红院去的甬道而去。这条路虽绕远,却极为僻静,也不怕冲撞了姊妹们。
绕过阻路大山,陈斯远沿着怡红院后头的甬道前行,谁知走不多远,遥遥便见那蔷薇花架左近,竟有一物金光闪闪。心下纳罕之余,陈斯远到得近前,竟从草丛里捡起来个文彩辉煌的金麒麟来。
陈斯远心下一怔,暗忖此物不是被宝玉得了去?怎地如今遗落在此处?心下隐约觉着原文中似乎有此一幕,正待仔细思量,忽听得说话声渐近,旋即便有湘云道:“你很懂得……咦?远大哥!”
陈斯远生怕冲撞了湘云,干脆半边身子藏身花架之后,只笑着遥遥冲湘云摆摆手。俄尔,湘云领着丫鬟翠缕到了近前,一眼便瞧见陈斯远手中的金麒麟,顿时蹙眉怔住,禁不住问道:“远大哥打哪儿得了这物件儿?”
陈斯远心思转动,说道:“无意中拾了此物,思量一番,忽而想起姊妹们曾说过云妹妹好似有这金麒麟?我正要去寻云妹妹,不想云妹妹正好自个儿送上门儿来了……喏,物归原主。”
不待湘云反应,陈斯远便将金麒麟交在了湘云手中。
湘云正要言语,忽而瞥见宝玉大阻路大山后转出来,便紧忙收起了金麒麟。这金麒麟成双成对,又是史家一辈辈流传下来的,湘云又岂会不知?只是她如今姻缘早定,自个儿身上又有个雌的金麒麟,自是不好多说什么。
陈斯远趁着湘云、翠缕观量金麒麟,紧忙挪步绕过蔷薇花架而行,道:“方才为救人落了水,如今实在不雅,云妹妹,我先行一步,告辞了。”
湘云这才回过神来,瞧着陈斯远的背影道:“那远大哥慢行!”
陈斯远快步而去,只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
此时又有宝玉道:“你两个在这日头底下作什么呢?怎么不找袭人去?”
湘云回身之际紧忙将金麒麟藏在袖笼里,扭头与宝玉笑道:“正要去呢。咱们一同走。”
当下领着翠缕,果然与宝玉一道儿去了怡红院。
却说陈斯远大步流星而去,转眼过了白石桥,前方月洞门后甬道一分为二,一则直奔栊翠庵;另一则通往长廊曲洞。陈斯远自是要捡着人少的地方走,于是便选了后者。
谁知才过了曲洞,正撞见妙玉领了个小丫鬟往这边厢款步行来。陈斯远避无可避,因二者相距不过几步,便见那妙玉上下扫量一眼,忽而蹙眉厌嫌起来。
陈斯远心下来了劲头,暗忖自个儿可是救人性命才落得这般田地,你个僧不僧、俗不俗的哪儿来的底气厌嫌?当下也不遮掩,只大步流星往前而去。
妙玉瞥见其腰下隐约摆荡的麈柄,顿时红着脸儿啐道:“下流种子!”
陈斯远忽而停步,扭身冷笑道:“下流种子?所思即所见,可见你心下也没想过什么好事儿!”
“你!”妙玉扭头要辩驳,谁知竟又瞥了一眼,顿觉眼里好似长了针眼一般,慌忙别过头去不敢再看。
陈斯远冷笑一声儿,款步离了长廊,过了玉皇庙,急忙忙进了清堂茅舍。
今日天光正好,红玉、五儿两个正在院儿中晾晒被子,听得脚步声,扭头便见陈斯远湿漉漉回转,唬得红玉、五儿紧忙丢下被子上前问询:“大爷这是怎么弄的?”
“一言难尽,快寻了帕子与我擦擦。”
当下进得屋里,三下五除二褪去衣裳,任凭红玉、五儿两个擦拭了发髻、身上,换了一身衣裳,这才得空将方才情形说了一通。
红玉、五儿两个听得唏嘘不已,红玉便道:“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大爷再是急切救人,也没得险些将自个儿害了的道理!左右不差须臾,何不等那些小厮来救人?”
陈斯远笑道:“情急之下,我又哪里管得了许多?”
红玉后怕不已,眼见陈斯远身上连块皮都不曾擦破,这才放下心来。又道:“谁想金钏儿竟被白家逼得险些自尽……”
五儿道:“不是因着太太撵了金钏儿?”
红玉撇嘴摇摇头,与五儿说道:“这里头的事儿乱着呢,你还是别扫听了。”
五儿也不多问,捧了陈斯远换下来的湿衣裳便送去后头浆洗房浆洗,红玉生怕那井水冰凉再激得陈斯远害了病,紧忙沏了热茶来伺候着。
少一时,外间忽有周瑞家的道:“远大爷可在?”
陈斯远起身迎出来,那周瑞家的就笑着道:“前头兴隆街的大爷来了,指名道姓要远大爷作陪,老爷打发我来知会远大爷一声儿。”
陈斯远应下,与红玉交代了一嘴,起身便又往前头而去。
谁知才到沁芳亭,又见湘云领着翠缕蹙眉而来。
那湘云方才往怡红院走了一遭,听宝玉提起金麒麟,这才知袖笼里的乃是宝玉丢的。正待交还,心下忽而想起捡了此物的陈斯远来,于是鬼神神差便将那金麒麟瞒了下来。
其后与宝玉、袭人说了半晌话,偏那袭人蹬鼻子上脸,又央湘云为宝玉做鞋子。倘若换做前几日,湘云只怕就应了,奈何今时不同往日,她业已定了亲事,哪里还好给旁的男子作鞋子?
于是乎当即推却了,又将绛纹石戒指给了袭人。此时又有人来叫宝玉,说是前头老爷有请。
宝玉不情不愿很是腹诽了一番,湘云便忍不住劝说了两句,谁知宝玉立时就炸了!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很是说了一番怪话儿,随即摔手而去。
湘云早知宝玉脾气,当下也不与其计较。待问过袭人才知,敢情金钏儿竟被王夫人撵了去!
她心下唏嘘,情知这等事儿自个儿插不得手,便正要领着翠缕去后头白家寻金钏儿,谁知赶巧又撞见了陈斯远。
那陈斯远招呼一声,湘云收摄心思,瞥见陈斯远顿时笑起来,道:“方才就忘了问,远大哥怎地弄得满身是水?”
陈斯远笑道:“也是一时情急……许是云妹妹过会子就知道了。刻下老爷急着寻我,我就不多留了。”
湘云痛快应下:“好,那远大哥快去吧。”
陈斯远笑着略略颔首,随即洒然快步而去。那湘云却停在沁芳亭瞧着陈斯远的身形发怔,待过得须臾,身旁的翠缕催了一声儿,湘云这才摇摇头,朝着大观园后门而来。
谁知路过小厨房时,正听见柳嫂子等在嚼老婆舌。
其中一个婆子便道:“可了不得了,后院儿的金钏儿投井了!”
湘云唬的一怔,赶忙驻足倾听。
柳嫂子讶然一声,忙问道:“多早晚的事儿?”
“就是方才!趁着四下无人,便往东南面马厩旁的水井跳了进去。”
“诶唷唷,人如何了?”
“瞎,亏得远大爷那会子回府,瞧了个正着。要说这远大爷也是个有能为的,招呼一声儿二话不说自个儿便跳了进去救人。”
“啊?”柳嫂子赶忙问道:“远大爷如何了?”
婆子笑道:“远大爷能为大,自是连金钏儿带他自个儿都无事。”
柳嫂子这才念了句‘阿弥陀佛’。
湘云与翠缕对视一眼,这才知晓,敢情方才陈斯远是跳井救人,才将自个儿弄成了落汤鸡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