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董姨娘怨毒眼神,如同滴入湖面的墨汁,晕开不祥阴影。
母女两正聊得开心,管家老李过来传话,说是有桩账目纠纷要张佩如亲去处理。
吴灼便得了闲,想着去??琉璃厂??的书肆寻几本新出的译作。她换上素蓝学生服,外罩一件半旧的银鼠灰呢子大衣,围了条米白色羊绒围巾,两条双马尾松松挽着就像外走去。
“大小姐,外头风硬,要不让李伯送您?”小蛮追到月洞门,手里捧着个黄铜手炉递给她。
吴灼回眸一笑,琥珀色的眸子在冬日薄阳下清亮如水:“不必了,我想走走。许久没逛??厂甸??了,正好活动活动筋骨。”她接过手炉,暖意熨帖着手心,点了点小蛮的鼻尖,“说不定啊,我还在母亲之前回家呢,不必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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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门大街??,人声鼎沸。年关将近,街市上格外热闹。??瑞蚨祥??的绸缎庄张灯结彩,??张一元??茶庄飘出清冽的茉莉香,??全聚德??门口挂着油亮亮的烤鸭,勾得人馋虫直冒。卖年画的摊子沿街排开,杨柳青的胖娃娃抱着大鲤鱼,鲜艳夺目。吹糖人的老汉鼓着腮帮子,吹出活灵活现的孙猴子。冰糖葫芦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红彤彤的山楂裹着晶亮的糖壳,在冬日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人力车夫拉着穿皮袍的客人,叮铃铃的车铃声混杂着汽车的喇叭声和骆驼队悠扬的驼铃声,织成一张热气腾腾、活色生香的北平市井画卷。
吴灼先是在来熏阁寻到一本新书《少年维特之烦恼》,复又在橱窗里看到一本精美的《世界鸟类图谱》。她翻开,目光掠过那些色彩斑斓的珍禽,最终停留在其中一页——一只灰鹤。画中的鹤,长颈细腿,姿态优雅,眼神却带着一种孤高的警觉。她指尖轻轻拂过书页上那灰鹤的羽毛,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她想起家中被囚禁的“灼儿”,想起父亲那漫不经心的语气,想起母亲眼中深藏的痛楚与无力。
“小姐好眼光,这本图谱可是法兰西最新印制的,画得极是精细!”掌柜的凑过来殷勤介绍。
吴灼合上书页,声音平静:“这本也要了。”她付了钱,将两本书仔细包好,抱在怀里,又慢悠悠的去往琉璃厂东街的“汲古阁”。
店内昏黄如暮。线装书堆迭成山,油墨与尘埃气息沉甸甸地悬在空气里。沉墨舟指尖滑过发黄的书脊,目光落在一册薄薄的书上——列宁的《国家与革命》,封面包裹着《论语》的赭色书皮,纸页边缘焦黑卷曲,分明是焚烧后的残本。
吴灼路过的时候,瞥见昏黄的店铺内,沉墨舟正低头伏案。只见他从随身携带的旧公文袋里摸出一小瓶浆糊、一支秃了头的毛笔,俯身修补书页。微弓的脊背在长衫下显出一种书生特有的清癯。浆糊的微酸气味在尘埃里弥散开,他下笔极稳,一点,一粘,一按。那专注的神情,如同在修复一段断裂的历史,或是在一座倾颓的城垣上,固执地砌上一块新砖。
“书遇火劫,字句犹存,幸事。”
“沉先生”
“吴同学”
“这本书在先生手里又焕发生机了。”吴灼不好意思的捋了捋耳边的头发。
“修复好了,吴同学想要看看吗?”
“真的可以吗?这书看起来很珍贵。”
“无妨。”
他镜片后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像是穿透了什锦花园厚重的朱门,看进了那繁华锦簇下的囚牢。“乱世如锁,”他语声低沉,却字字清晰,“愿它不只是一卷废纸,能成凿锁之锥。”
他拿出钢笔,旋开铜笔帽。墨水是极深沉的蓝。他在书扉页空白处悬腕疾书,笔尖沙沙作响,如春蚕啮叶:愿为凿锁之锥??。字迹瘦劲峻拔,仿佛带着金石的铿锵。最后一笔落下,他轻轻吹了吹墨迹,双手将书递出。
“我可以吗?”吴灼捧着书有些受宠若惊。
“班级里就属你的文章最好,你值得。”沉墨舟微微一下。
“谢谢先生。”
两人走出书肆,夕阳的红已经张开手臂。街上的喧嚣依旧,吴灼沉墨舟并肩而行,两人因交流文墨而显得十分默契,偶尔她还会开心的手舞足蹈。沿着??琉璃厂西街,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无限拉长。
街角,??正阳门??巍峨的箭楼投下巨大的阴影。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缓缓停在??前门西火车站??附近的路旁。车窗摇下,露出吴道时那张线条冷硬的脸。他一身笔挺的藏青呢子军装,肩章上的星徽在阳光下闪着冷光。他刚从??铁狮子胡同??的军部出来,要去??东交民巷??的日本领事馆办事,此刻却被车窗外那抹素蓝的身影攫住了目光。
“停车”
是她。
吴灼正俯身在一个旧书摊前,仔细翻看一本线装的书,摊子就在??海王村公园??入口不远。她微微侧着头,一缕碎发从白玉簪旁滑落,垂在光洁的颊边。冬阳透过她微颤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那专注的神情,那清冷的侧影,那在阳光下几乎透明的耳廓……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猛地勒紧了吴道时的心脏。
他想摇下车窗,喊她一声。想看她闻声回头时,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是否会因惊诧而睁大?是否会因他的出现而染上其他情绪?哪怕是一丝厌恶也好。可他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她的轮廓,像要将她刻进眼底,揉进骨血里。
副官陈旻透过后视镜瞥见大少爷紧盯着窗外的眼神,心头一凛,顺着目光看去,也瞧见了书摊前的大小姐。他识趣地屏住呼吸,不敢出声。
人流熙攘,??有轨电车??叮叮当当驶过,车顶的电线摩擦,溅起细碎的电火花。吴道时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本能地,迅速摇上了车窗。黑色的玻璃隔绝了视线,也隔绝了他剧烈的心跳声。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腾的野兽,声音因压抑而沙哑:“开车,去??东交民巷??。”
车子缓缓启动,汇入车流,碾过??大栅栏??口飘落的枯叶。吴道时靠在椅背上,闭着眼,额角青筋微微跳动。他仿佛闻到空气中残留的、一丝若有似无的清冷气息,那是她身上特有的味道,混杂着墨香和冬日阳光的味道。这味道让他烦躁,也让他……上瘾。
那抹素蓝,那缕清冷,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心底最阴暗的角落,灼烧着,也滋养着那株名为“占有”的毒草。
夕阳彻底沉入西山,长街华灯初上。??六国饭店??的霓虹灯率先亮起,映着??东交民巷??冰冷的铁门。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入渐浓的夜色,如同载着一团无法言说的、在黑暗中疯狂滋长的欲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