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近日有位年轻才俊颇为出彩。
左相李靖安地位显赫,近日因病告假,未曾上朝。其次子李怀晟年方二十二,遂以行走之名代父入宫议政。他曾中榜眼,近日呈上一道关于南地水患治理的策论,详析河道淤积与民田灾损之因,并拟叁策应对,圣上大为欣赏,点头称善。
这日下朝时分,湘阳王刚跨出朱红石阶,馀光便扫见不远处一辆雕花黑漆马车。开门处探出一名年轻夫人,正亲自为一名男子披上一袭浅青长氅。
那男子身量挺拔,眉宇沉稳,面上虽年轻却已现出冷静持重,正是相府的二公子,李怀晟。
湘阳王视线落在那女子身上。她面容端秀,举止温婉……有点脸熟。
「那位可是李夫人?」
身旁小廝急忙看去,回道:「回王爷,正是。」
他续问道:「为何本王觉得她眼熟?」
小廝偷眼观察王爷神色,压低声音道:「她是永寧侯的嫡女,宋清芷,与宋娘子是姊妹。」
湘阳王未言语,目光锁在那对年轻夫妇身上,若有所思。
这日天气晴暖,宋楚楚踏着春色,步子轻快地往书房而去。
近日来湘阳王待她极好。不是在府中陪她作画、与她同膳,就是半夜醒来时手还在她腰上轻轻环着。
反正,除了在榻上,都很温柔。
今日书房来人传话,说王爷要她过去。她还未想太多,只觉心中甜丝丝的。
她嘴角勾着笑意,甫一进门,便觉书房中香气幽幽,并非平日的文墨香,而是玫瑰花露温润沁人,案上竟还摆了莲子糕与蜜渍桃脯,一旁暖壶中正冒着热气。
宋楚楚盈盈一福:「见过王爷。」
湘阳王坐在案后抬眼望她,淡笑道:「过来吃东西。」
她走过去乖乖坐下,低头吃了一口莲子糕,细嚼慢嚥,脸颊鼓鼓的,像隻松鼠般,又喝了口桂花茶。
待她吃得满脸笑意,他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道:
「楚楚,本王有件事要问你。」
宋楚楚正嚼着蜜饯,听他语气平和,便仰起脸笑问:「什么事?」
他看着她,语气仍是不紧不慢,却像一柄锋利小刀,不带情绪地划过:
「你初入府时曾言——那年是因妒忌嫡妹,才买通外男混进侯府与她说话,意在坏她名声……这事,你还记得吗?」
宋楚楚手一顿,唇边的笑意瞬间僵住。
她垂下眼,缓缓将筷子放回案上,声音低了几分:
「……妾记得。」
他并未停下,眼中光色晦暗,像一潭深水。
「你当时说——那男子后来见色起意,意图对宋清芷不轨,非你指使。幸得侯府暗卫即时发现,当场诛杀。这番话,是你亲口说的,本王记得不错吧?」
宋楚楚唇瓣颤了颤,只低声道:「不错。」
他声音依旧平稳,却像刀刃贴在脊骨上般冰冷:
「那本王再问你——此事是否尚有隐情?还是就如你所言,分毫无差,一字不假?」
宋楚楚下意识双手环抱住自己,眼神委屈地望着他,低声道:「一字不假。」
湘阳王闻言,沉默片刻,似是在权衡什么。
这沉默压得她心头发紧。
此事于宋楚楚而言,是一笔永难抹去的污点。
过去的错,终究无法改写。她最怕的,就是湘阳王哪日若想起这事,便会猛然醒觉——她,竟是个这般卑劣可憎之人。
她咬了咬唇,不安道:「当日王爷……说过的,罚过了妾……便不再追究……可如今,为何……」
湘阳王指腹滑过茶盏的边沿,平静问道:「若本王要你去给宋清芷倒茶,下跪,认错,你可能做到?」
宋楚楚闻言一怔,一双美眸愕然地望着他。
「为、为何?」
他语气仍温:「既承认是你的错,赔罪,不是理所当然?」
她不由自主地将双手慢慢交叠,十指不住地绞动、交缠、轻扣。指腹碰着指节,又一下一下地在衣褶上蹭来蹭去。
她垂下眼,避开亲王的眼神,低声喃喃:「妾……妾已许久不曾与她来往了,当日之事……王爷也罚过了……」
「你可知她嫁给了谁?」
宋楚楚摇头。
「左相府的二公子,李怀晟。」
她微微蹙眉,语气里透着疑惑与不解:
「那又如何?莫非……他要追究此事?」
湘阳王唇角微扬,似笑非笑:「他倒不敢。」
「可他近来风头正盛,朝中颇受圣上青眼;宋清芷如今身为李夫人,在贵女圈中也越发有声望。」
他目光淡淡落在她身上:
「若你日后想在这京城里站得住脚……这笔旧帐,得由你亲自抹平。」
宋楚楚终于抬起头来,一双眼中闪过明显的不安与抗拒。
「妾……妾又未曾说过,想与什么贵女来往……」她语气低下去,像是在压抑情绪,「妾不想见她……也不愿与她有任何牵扯……王爷……不要让妾去,好不好?」
说到最后一句时,她眼里竟隐隐有了雾气,声音里也透出明显的哀求。
湘阳王静静地盯着她的脸,声线透着冷意,字字分明:
「即使你甘愿一生困在内院,可若将来有了孩子呢?」
「左相府是什么地位?你是否要孩子一出生,便与那一家人有隔阂?」
「楚楚,你要的是——本王保你一生无忧,还是保你一时不跪?」
宋楚楚听着他语气冷静,句句却似针锥骨。
过了半晌,她咬紧下唇,泪水终究滚落。
声音发颤,却一字一句、没有退路地道:
「妾……都听王爷的。」
当李怀晟向宋清芷提及宋楚楚时,宋清芷很是错愕。
她已许久未听过那名字。
夫君与湘阳王素无来往,可昨日那位亲王却在雅阁设席,请了夫君一聚。那是京中名仕清谈之地,素来非权贵不邀。
「王爷请你,所为何事?」她昨夜轻声问道。
李怀晟凝视着她良久,才道:「他说,想让府上的宋娘子来,当面向你奉茶、认错。」
宋清芷当场怔住。
她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
回忆起来,那场对谈似乎早在她未曾知情之时,便已有结果。
她记得夫君后来说——
「那位王爷冷峻深沉,却不说虚话。他直言——此事若成,他会记得这份人情。」
李怀晟并非恋权之人,却也不会轻看权力。他知自己虽是嫡出,亦有才学,然非嫡长子。李家堂上诸多耆老,尚且秉持「立长不立幼」之旧训。倘若今日能得这位亲王一句承诺,于他往后立足朝局,绝非坏事。
这些道理,她不是不知晓。
夫君昨夜问了她一句:「清芷,你可愿意?」
叁日后——李府途上
车轮滚动声规律而沉稳,马蹄声在石板路上节奏分明。马车内却静得出奇。
宋楚楚坐在软垫上,双手紧攥着手帕,指节微白。她低着头,一路几乎未开口,唯有睫毛轻颤,像压不住的思绪。
她身着素雅衣裳,梳了端庄的髻,连耳饰也换成了最简的珠钉——一切不为打扮,只为显出诚意。
她的心跳得飞快,彷彿那份惴惴不安已攀上脉搏。每当想到那个名字、那张高傲冷静的面容,她便忍不住紧咬下唇,努力压住心头那些翻滚不安的记忆与羞愧。
湘阳王自始至终未出声,仅一手托着头,一手轻敲膝盖,似在沉思。宋楚楚不敢看他,却又总忍不住悄悄偷望他一眼。
良久,他忽然伸手,将她一隻冰凉的手握入掌心,徐徐开口道:
「本王知道,你是懂是非对错的。当日之举,不过是一念之差。今日坦诚面对,总比一生逃避好。」
马车缓缓停于左相府门前。
宋楚楚几乎听不见车轮停下的声音,只觉心跳越来越重,几乎要从喉口震出来。
湘阳王看她一眼,仍是那样平静:「进去吧。」
她抬头望着他,唇角颤了颤,终于还是问:「……王爷不与妾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