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气是恭敬的,姿态是驯顺的,但那份疏离感却比平日更甚。
林臻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了然,叹了口气,语气带着教导般的语重心长:“你啊,在大乾根基尚浅,很多事情只看到书上说的道理,却不明白真正的人情世故和生存之道。你且听我说。”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像那些所谓亲戚族人,日子过不下去了,我们王府发点善心,施舍些银钱,让几家孤儿寡母吃上几顿饱饭,那自然可以。这本就不是坏事,也是上位者的德行。但是——”
他话锋一转,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而冷静。
“施舍归施舍,却绝不能让他们觉得这王府的钱是大风刮来的,是他们可以予取予求的!更不能让他们以为,靠着脸皮厚,靠撒泼打滚,靠血脉上那点早就凉透了的关系,就能跑到堂堂摄政王府来敲诈勒索!抢占东西!这两者,云泥之别,泾渭分明!今天晴雯遇到的,就是后一种!若由着他们开了这个头,尝到了甜头,你信不信,明天后天,会有数不清的阿猫阿狗,七大姑八大姨,都会蜂拥而至,打着各种旗号来王府门口伸手要钱要官要差事!还什么亲戚?真到那时候,累死的骡子都数不过来!”
他顿了顿,看着婉儿那低垂着、却显然在仔细倾听的眼帘,继续道。
“晴雯今天做的,或许在你看来粗暴直白,甚至有辱斯文,损伤了王府的‘清贵之气’。但我告诉你,她这事办得干净利落,斩草除根,没有任何问题。那些人,被贪欲蒙了心肝的恶客就该打!打得他们长记性!打得他们痛彻心扉!让他们这辈子想起王府两个字就腿肚子转筋!唯有如此,王府的门槛才真正守得住!否则,我们这日子,根本没法过了!”
上官婉儿放在腿上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指尖陷入了柔软的丝绸中衣布料里。
她依旧没有抬头,只是倔强地将脸微微扭向床的内侧,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执拗:“妾身也并未说晴雯妹妹做得错。只是...只是觉得那办事的手段终归过于凌厉了些。我们毕竟是王府,是立于万人之上的豪门巨族,一言一行自有风范礼数。普通百姓无知愚昧,若这般对待,恐惹物议,损及王府清誉。”
在她所受的教养里,上位者当以德行仁心服人,动辄用强,有失体统。
“呵呵呵呵。”林臻嗤笑一声,眼中带着一丝洞悉世情的不屑与冷硬,“上位者确实不该随意对底层百姓出手,这是本分。可婉儿,你细想想今天那些人是什么东西?”
他声音提高几分,带着质询:“晴雯给的是一百两白银,足够他们一家三年嚼头!这恩情难道不够?可那小子拿了银子还想得寸进尺!甚至辱骂!侮辱!仗着那点摇摇欲坠的血脉关系,当众撒泼,污言秽语如同市井泼妇!口口声声把晴雯的往事揪出来说,还影射王府!威胁要将府里丑事闹得满城风雨!这是普通百姓?这是一群被贪念撑破胆子的混账刁民!打断腿?哼!依我看,仅仅是打断腿,已经是看在晴雯那点旧情和所谓血脉上法外开恩了!留了他们一条狗命!”
这番话如同沉重的石块,砸在婉儿心头构建的“仁恕”之塔上。
她想要反驳,却又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心中的坚持越发显得苍白无力。
林臻的声音放平缓了些,带着不容置疑的总结。
“你知道的,以前浣碧家里来人要钱,那时候王府还没有今天的恢宏,但我也给了五十两银子。结果如何?拿着银子走了是不假,可出去后打着王府姻亲的旗号在外面强买强卖,惹下祸事,俪儿管了几次还不知道收敛,最后还不是一人铡折一条腿?教训就在眼前!所以,婉儿。”
他目光深沉地注视着终于缓缓转过脸来看向自己的妻子,语气斩钉截铁。
“以后但凡有所谓的亲戚,尤其是那种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族人,摸到王府来想打秋风的。不必客气,看在血脉的份上,先给一百两,遣走。若有不识相的,像今天那小子那样不知足还口出狂言、意图纠缠不走的,无论亲疏远近,一律按晴雯今天立的规矩办——打断腿,丢出府去!让他们带着血,长长脑子!”
林臻的话语带着冰冷的现实力量。
上官婉儿彻底沉默了。
她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坚持、所有对世家体面与仁恕之道的守护,在这赤裸裸的强权逻辑面前,如同冰雪遇到骄阳,轰然瓦解。
她深深地垂下头,浓密的长睫掩盖住眼中所有的情绪。
良久,才如同认命般,清晰地吐出三个字:
“妾身……知道了。”
看着她低眉顺眼、将所有不甘都强自压抑下去的样子,林臻眼底闪过一丝复杂。
他知道,想改变婉儿的心性还需要很长时间,不过没关系,林臻有信心让婉儿在坚持传统女德的同时,变成一个活灵活现,有血有肉的女人。
她以后不会再是那个视传统礼仪教化为生命的封建女子,而是一个对现实社会游刃有余的当家主母。
“知道了就好,别瞎想了。”他忽然坏笑着,一把拉起了婉儿那只柔软却带着些微凉意的手,握在自己温热的掌心里。
“夜深了,我们该歇了。来吧,吃药。”话里的药字带着促狭的暗示。
不料,一向温顺的婉儿却少见地挣了挣,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头也偏向一侧,声音有些闷闷的,带着难以察觉的疲惫和某种推拒:
“妾身...妾身今天不想吃药。”她避开他的目光,语气忽然转换,带着刻意的体贴。
林臻有些懵。
以前不管自己有什么要求她都满口答应,可今天这妮子转变的够快的!
难道是自己刚刚那番话起作用了?
“夫君,你还是去看看月妩妹妹吧?自从她有了身子,您似乎很久都没去看望她了。”
林臻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
他看着婉儿那明显是在回避的姿态,又听她提到有孕在身的月妩,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自然地松开了她的手,顺势站起身,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掌控一切的自若:
“也好,我确实是该去看看了。”他不再勉强,也不再多言,抬脚便往门外走去,“那你好好休息。”
“妾身恭送夫君。”婉儿垂首低声应道,声音平静无波。
林臻大步离去,内室厚重的布帘隔绝了外间的光影。
那沉稳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门外回廊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