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书记平静地转动轮椅上前,“接下来,我来说吧。” 这个颇有些苍老憔悴的男人的声音,从会议麦克风里传了出来。 “我知道大家心里有怨言,我知道,你们可能此时此刻正在想,为什么堂堂一个针织总厂的厂长,连货款都要不回来。” “这件事,宋厂长不好解释,我来替他解释——问题不是我们想不想讨,而是这些下游的企业,已经没有能力结款了。” 吴书记拿出一沓资料。 “比如说,这家锦城的成衣制造厂,已经资不抵债,拖欠锦城纺织维修厂设备维修费一百多万。” “……我去的时候,他们连车间的设备都已经变卖了。” 宋厂长叹了口气,“不只是我们在向他们讨要货款,还有很多供应商,都在找他们……” “那我们就这样吃闷亏——” “不。” 吴书记摇了摇头,“这种情况不是一两家。” “……” “以前,厂子从来没有这么公开和大家讲过,厂子目前的情况。”吴书记咳了两声,似乎是连续讲话,让他的肺部压力前所未有地大。 但他还是坚持说了下去,“三角债不是最麻烦的,最麻烦的,还是当时引进的那一批设备……” 他和宋厂长当然不愿意厂子破产,尤其是他。 自己花了那么多心血,一头白发,出去都给人叫老爷爷,这是图什么,图权,图利?那吴书记当初就不会回针织总厂来。 他从头到尾就图一个……他想厂子好。 吴书记算过厂子的情况,其实三角债都能勉强维持,只要把那笔设备的烂账给清掉,只要官司能打赢,剩下的都不是问题。 可偏偏天不遂人愿,官司输了。 这是法院第一次处理这种复杂的官司,还牵扯上了南城最大的国营厂,还有国外的企业,自然是十二万分地小心对待。 但没办法,纪盛华当初签订的协议实在是太死板,所有东西都已经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人家中介公司那边压根就不认可针织总厂这边的主张。 反而是反过来要求法院清查针织总厂是不是刻意利用权限,在吃白食! 给宋厂长气得够呛,官司打完那一天,他就找了个最近的报刊亭,给吴书记一口气打了十几分钟电话,把那家公司和纪盛华全部痛批了一遍。 可是痛批归痛批,既定事实,谁也无法改变。 吴书记和宋厂长压根没瞒着针织总厂的人。 这种事情也没什么好瞒的,三角债是慢性毒药,而设备引进就是超级大地雷,一个就够呛,针织总厂面对的是两方面的夹击。 总厂的破产决定,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诞生的,上面的大领导们不知道吵了多少场,开会从早开到晚,都是为了讨论这件事。 从来没有国营厂破产的先例,更何况针织总厂这种巨无霸! 可是不破产,针织总厂没有第二条路走。 最终,红头文件盖棺定论,总厂撑不下去,是没办法,是无能为力,不是大家不努力……的确是世事弄人。 吴书记和宋厂长倒是很爽快,说厂子如今是这个情况,也就不再想办法继续维持了,账上能有多少钱,都给大家把工资尽量补一补。 “能补多少,厂里尽量都补,实在不行的……只能说一声对不起了。” 两位大领导发话,厂办、财务科这些科室马上就进入了高速运转,整理账上的余钱,哪些东西还能处理,哪些东西不能动,这些都需要人力时间。 而对于大多数职工来说,他们没办法考虑这些,因为还有更要紧的事情悬在他们头上—— 他们的未来,何去何从? 许多人一辈子都在针织厂,出了总厂可以说是两眼一抹黑,在这场巨大的变故中,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明天在哪里。 而就在这个时候,厂里的通告栏、胡同门口的宣传栏上,忽然多出了一篇新的文章—— “关于年前组织针织总厂人才集中招聘会的通知” 与此同时,风尘仆仆的宋明瑜,总算是拖着行李箱,出现在了针织胡同。 特殊的招聘会 大多数人都沉浸在自己的绝望之中不可自拔。 只有极少数人看着宋家小院亮起的暖煦灯光, 颇有些羡慕。 “当初都说明瑜是傻了才不要进厂名额,现在风水轮流转,人家眼里我们说不定才是傻子呢!”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的是, 第二天一大清早, 这些院子陆陆续续地就被人敲响了门。 来传话的人一脸振奋, 前些日子还挂满眼泪,整个人又憔悴又没精气神的, 这会儿却眼角眉梢都飞扬着:“走, 快去总厂,明瑜在办招聘会,说是要招好多人!” 不只是针织胡同、厂区附近, 只要是针织总厂员工的家, 都被人拍响了。 不少人甚至愤怒地扬起眉毛,觉得是 ', ' ')(' 平日的好友在拿自己开涮。 这些人开始也不信, “咱们都山穷水尽了,你还有心情在这说什么笑话呢!明瑜又不是厂子里的人,人家好端端的来厂子搞什么招聘会!” 然而来叫他们的人却一点没被训斥的语气给惹毛, 反而是一脸“你干嘛不信”的笃定模样。 “可不止我们在叫人, 人家‘明瑜’的员工, 还有那个什么服装的员工,都在叫大家伙儿去应聘呢!” “你不信,就去外头听听看, 还有通知栏——通知栏就是明瑜发的!” “哎我不和你扯了, 你去了就知道了,我要先走了,招聘会马上就开始了!” 最终, 这些人都去了。 里头就有家属楼的小方。 作为车间的工人,小方受这次厂子破产的影响也是最大的,她家有一个还等着看病吃药的亲妈,宣布消息那几天过来,小方几乎天天是以泪洗面。 在家人面前还不能表现出来,硬是要挺直了脊背,表现出自己心里有数的样子,不然光是她妈就接受不了这个噩耗。 可再怎么强撑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小方也越来越焦虑,找不到出路的焦躁和亲妈天天在家念叨的压力堆积在一起,让小方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 高彦芝来家里通知招聘会的时候,小方都怀疑是不是自己太久没睡好,产生了幻觉。 谁?明瑜——宋明瑜?! 针织总厂?还是要开招聘会! 这三个词组合在一起,怎么听怎么像是天方夜谭。 可再怎么心里半信半疑,但眼下小方还是本能地收拾起了自己,厂子分崩离析之后,这就是她唯一一个觉得还有可能的机会。 说什么也不能丢啊! 小方心怀忐忑地走下楼,发现有不少邻居,也是针织总厂的同事,都和她一样,带着一点点犹豫,却一个个都打扮得十分整洁。 众人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说话,只是往外走。 离开家属楼没多远,小方就听见了广播喇叭的声音。 “参加招聘会的职工同志,请前往礼堂——” 小方精神一振,还真有! 她忍不住心里的期盼,匆匆地迈开步伐。 礼堂这地方,针织总厂的人都熟悉,这是每次厂里有什么大事件的时候都会用的,只不过小方对这里印象并不好,毕竟上一次来,就是听吴书记和厂长他们宣布厂子破产的事情。 在小方的印象里,礼堂也很久没人维护了,就像是针织总厂一样,弥漫着一种大限将至的沉沉暮气。 然而映入眼帘的模样却截然不同! 比起上次员工大会的时候,今天这里显得要喜气洋洋得多! 整个礼堂的四面墙壁上都挂着鲜艳的横幅—— “不论过去,只看未来。” “脚踏实地,劳动致富。” “公平,公正,公开。” 每一条横幅上,都是激励人心的内容,一句话都没提到针织总厂破产的事情,却又好像句句话都是在为总厂如今走投无路的职工们打气。 小方怔怔地看着那上面的横幅,本已经感觉冰凉一片的心里,却又慢慢酸软着,像是冒了一点零星的泡泡起来。 就在她愣神的时候,礼堂门口,宋明瑜派来负责维持秩序,引导路线的员工小跑着过来了解情况了。 知道小方就是针织总厂的员工之一,是过来参加招聘会之后,对方迅速把她引进了会场。 礼堂的主席台上,原本给领导们用来讲话的长桌,如今改造成了一个“临时招聘桌”,长长的木桌拆成不同的小桌子,每个小桌子里头都坐着一个负责招聘的人。 引导的员工把小方领到了其中一张桌子面前。 “新民叔,这位方姐是第一车间的职工。” 张新民应了一声,从一摞资料里抬起头来,“哎哟,小方!” 因为高彦芝的关系,小方和张新民也是打过交道的,张新民爽朗地笑了笑,毫无陌生感地和小方寒暄了起来。 ', ' ')